第 10 章
基地的尋找·同謀

  達瑞爾博士與裴禮斯.安索兩人,最近幾天都過著悠閒的生活,白天優哉游哉地無所事事,晚間則忙著跟朋友交際應酬。偶爾有一些訪客前來,達瑞爾博士便會為來客介紹,說這個年輕人是他的表弟,來自太空中遙遠的另一端。經過這番介紹,大家便不再對安索的出現感到突兀。

  當他們兩人閒聊的時候,偶爾會提及某個人的名字,接下來就是一陣沉思,然後達瑞爾博士有時會說「不」,有時會說「好」。如果他說「好」的話,便會用通訊波打一通電話,向對方提出一個很普通的邀請:「有沒有興趣見見我的表弟?」

  艾嘉蒂婭自己則另有一番打算,而且有條不紊地一步步開始進行。事實上,她的行動可說是相當地曲折迂迴。比如說,她為了計劃的需要,因而設計引誘同班的丸裡薩斯.旦,讓他心甘情願地獻出自製的集音器。由她所使用的那些方法,就可以知道將來與她接觸的所有男性,全都注定逃不過她的手掌心。簡單地說,由於丸裡薩斯常愛吹噓自己的課餘嗜好──他有一間私人實驗室,喜歡自己動手做這做那,她就故意表現出對丸裡薩斯這項嗜好的興趣,並且巧妙地將興趣漸漸轉移到丸裡薩斯的矮胖身材上。結果這位不幸的傻小子,便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做了下列幾件事:(一)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堆超波電動機的原理;(二)迷上了輕輕盯著自己的那雙又大又亮的眸子;(三)將自己最偉大的傑作──前面提到的那台集音器──放進了艾嘉蒂婭伸出的雙手中。

  事後,艾嘉蒂婭便開始對丸裡薩斯隨意敷衍,漸漸地與他疏遠。她做得恰到好處,不使他懷疑到集音器是這段友誼的唯一原因。前後有好幾個月的時間,丸裡薩斯在心中反覆咀嚼那段短暫的歡樂時光,可是由於從此毫無進展,最後他也只好放棄,讓這段初戀從生命中悄悄溜走。

  裴禮斯.安索抵達之後的第七天晚上,有五位男士聚在達瑞爾家的客廳中,大家都吃得酒足飯飽,正在那裡吞雲吐霧。而在樓上,艾嘉蒂婭則坐在書桌旁邊,桌上擺著那個丸裡薩斯自製的傑作──最不像集音器的一台集音器。

  客廳中的五個人當然包括達瑞爾博士,他的頭髮花白,穿著講究,雖然只有四十二歲,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大一些。裴禮斯.安索此時表情嚴肅,眼神遊移不定,看來年輕而沒有自信。此外還有三位從未出場的角色──裘爾.屠博是新聞幕播報員,身材高大、嘴唇肥厚;愛維特.瑟米克是某大學物理系的退休教授,骨瘦如柴又滿臉皺紋,衣服裡面好像還有很多空隙;侯密爾.孟恩是一名圖書館館員,他的身材瘦長,總是帶著一副惴惴不安的表情。

  此時達瑞爾博士開始說話,他的口氣輕鬆而自然:「各位先生,這場聚會除了社交目的之外,還有一點其他的原因,我想你們也都已經猜到了。由於各位的特殊背景,才會被我們精挑細選出來,大家應該不難猜出其中牽涉到的危險。我不會故作輕鬆,可是我也要指出一點,我們幾個無論如何是無法脫身了。」

  「想必你們也已經注意到,我對各位的邀請都是光明正大的,沒有請任何一位偷偷摸摸前來。我家的窗戶未設定成空無一人的假相,房間的周圍也沒有任何防盜幕。因為一旦讓敵人起疑,我們就注定完蛋。而最可能引人注目的做法,就是凡事過度神秘兮兮,結果反倒弄得欲蓋彌彰。」

  (哈,艾嘉蒂婭在心中暗笑。她俯身靠在書桌旁,仔細聽著集音器發出有些尖銳的聲音。)

  「這點各位能瞭解嗎?」

  愛維特.瑟米克接口說道:「噢,請言歸正傳吧,告訴我們,這個年輕人究竟是誰。」他在每講一句話之前,下唇總會先抽動一下,臉上擠出更多的皺紋,並且露出整排的牙齒。

  達瑞爾博士回答:「他名叫裴禮斯.安索,是我的老同事克萊斯的學生。我這位老同事在去年過世。他在去世之前幾天,曾經將安索的詳細腦波圖樣──從第一階到第五階──寄了一份給我。我將他寄來的那些圖樣,與你們面前這位男士的腦波做過比對,當然,你們都應該知道,腦波圖樣不可能偽造到第五階,連心理科學專家也無法做到這一點。如果你們不熟悉這個事實,就必須相信我的話。」

  屠博撅著嘴說道:「我們最好進入正題吧。我們會相信你的話,克萊斯既然已經過世,如今你就是銀河中最權威的神經電學家。至少,我在新聞幕中對你的評價就是如此,我自己也相信這一點。你今年多大,安索?」

  「二十九歲,屠博先生。」

  「嗯──你也是一位神經電學家?也是權威?」

  「我只能算是一個學生,不過我工作得非常努力,而且有幸能接受克萊斯博士的指導。」

  此時孟恩插進一句話:「我──我希望你們能開──開始講正經事。我認為大家的話都說──說得太多了。」他在緊張的時候總會有點口吃。

  達瑞爾博士對孟恩揚了揚眉毛,回答他說:「你說得對,侯密爾──裴禮斯,你接著說吧。」

  「現在還不能說,」裴禮斯.安索緩緩地答道,「雖然我很同意孟恩先生的意見,但是在我們開始討論正題之前,我必須要求各位提供腦波數據。」

  達瑞爾皺著眉頭說:「怎麼回事,安索?你指的是什麼腦波數據?」

  「你們每一個人的腦波圖樣。你已經測過我的腦波,達瑞爾博士,現在我也必須測定你們每個人的腦波,而且我得親自進行。」

  屠博說:「他沒有理由相信我們,達瑞爾,這個年輕人有權利這麼做。」

  「謝謝你。」安索說,「那麼,達瑞爾博士,就請你帶路到你的實驗室去吧,我們說做就做。今天早上,我已經冒昧地檢查過你的設備了。」

  腦電圖分析可說是最尖端的科學,也可以算是一門很古老的學問。說它古老的原因,是由於生物神經細胞能產生微弱電流的事實,屬於那些來源早已不可考的人類文化遺產之一。勉強追溯的話,它似乎在人類歷史的最早期便已存在──

  然而它也是最新的科學──在銀河帝國上萬年的歷史中,神經電流的現象一直未曾受到重視,僅被視為奇妙有趣的一項常識,大多數的人都認為它沒有任何用處。有人曾經試圖將腦波分類,例如分成行走與睡眠、冷靜與激動、健康與否等等。不過即使是最粗略的分類法,也難免會有一大堆例外出現。

  此外,還有人想要證明腦波也像眾所周知的血型一樣,可以分為幾種不同的類型。這些人認為對於腦波分類而言,外在的因素並沒有決定性的影響。提倡這種理論的人多少具有一點種族偏見,認為人類可以根據腦波而區分成數個「亞種」。然而,在銀河帝國普遍性的強勢意識形態之下,這種學說當然無法獲得任何實質進展。別忘了當年的帝國是泛銀河的一統政體,囊括了兩千萬個恆星系統,從川陀這個中央世界(它輝煌偉大的過去,如今已埋葬在歷史的灰燼中),到銀河外緣任何一顆孤獨的小行星,銀河中每一個人類都是帝國的子民。

  此外,在一個專注於物理科學與機械科技發展的社會中,例如當年的第一銀河帝國,自然會產生一種無形的強大阻力,反對心靈方面的研究。由於看不見立即的應用,精神科學普遍受到鄙視,而且因為它沒有什麼效益,所以研究經費也一直少得可憐。

  第一帝國崩潰之後,各種科學也都遭到解體的命運,一直衰退,衰退,衰退到了連基本的核能都被遺忘,而只懂得使用煤炭與石油的化學能。當然,其中有一個例外,那就是第一基地──它延續了科學的薪傳,保持了科技的火種,並且能夠繼續發揚光大。只不過在第一基地上,仍舊出現了物理科學獨領風騷的局面。對於人類腦部的研究,除了外科手術之外,其他依舊是從未開發的處女地。

  哈里.謝頓是第一個指出精神科學重要性的人,他下面的這番話被後人奉為真理:「神經微電流承載著人類所有的反應與衝動──包括意識與潛意識兩者。在方格紙上記錄的腦波圖樣,看來只是顫顫巍巍、起伏不已的波峰與波谷,事實上,卻能夠反映出數十億細胞的思考脈動。對於腦波圖樣進行分析研究,理論上可以揭示任何微小的思想與情感。除了先天或後天的肉體缺陷造成的差異之外,無形因素引發的腦波變化也應該偵測得出來,包括情緒的轉變、不同的教育與經歷,甚至受測者的人生哲學這種微妙的因素。」

  然而即使是謝頓,當年所能做的也僅止於臆測而已。

  而在過去五十年間,第一基地的科學家終於開啟了一個嶄新的知識寶庫。當然,他們的研究方法能夠獲得突破,主要還是拜先進科技之賜。例如最新發展的一種技術,能讓電極穿過顱縫而直接與腦細胞接觸,根本無需剃掉一根毛髮。此外,新發明的裝置可以自動記錄腦波數據,不但可以做綜合性的記錄,還能夠自動將六個獨立變數分離出來。

  不過最有意義的發展,也許應該算是腦電圖科學與腦電圖學者日漸受到重視。克萊斯曾經是這門科學的個中翹楚,當他參加學術會議的時候,完全可以跟物理學家平起平坐。而達瑞爾博士雖然不再活躍於科學界,可是他對腦波分析所做的卓越貢獻,早已使他聲名大噪。雖然他的母親是貝妲.達瑞爾──上一代最偉大的女英雄,不過達瑞爾博士的名氣只有一半是基於這個事實,另一半則是源自他本身的成就。

  現在,達瑞爾博士坐在自己實驗室的躺椅上,感覺到輕柔的電極似有若無地接觸著頭顱。在此同時,密閉於真空容器內的指針開始前後擺動,不過他卻沒有辦法看見,因為他正背對著記錄器──根據眾所周知的事實,如果受測者看到那些躍動的曲線,潛意識便會想要控制它們的變化,因而引起不可忽略的誤差。不過達瑞爾博士心裡非常清楚,中央刻度盤顯示的是極為規律、僅有小幅變化的 曲線。因為他的心靈強健而訓練有素,這是絕對可以預期的結果。輸出的訊號經過放大與過濾之後,便能在另一個刻度盤上顯示小腦的腦波。此外,自額葉發出的腦波,有著尖銳而幾近不連續的跳躍;而表層區域的腦波,頻率範圍比較狹窄,不會有什麼劇烈的振蕩──

  他對自己的腦波圖樣瞭若指掌,就像藝術家對自己的眼珠顏色一清二楚一樣。

  當達瑞爾從躺椅上起身時,裴禮斯.安索沒有發表任何評語。他只是仔細研究那七條曲線,迅速而毫無遺漏地一路看下去。從這些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記錄中,他卻能夠明察秋毫,知道自己應該找尋什麼。

  「下面我想請瑟米克博士。」

  瑟米克蠟黃的老臉顯得十分嚴肅。腦電圖分析是一門新進的科學,他知道得相當有限,因此對這門新興學科沒有什麼好感。他明白自己已經上了年紀,而腦波圖樣也會反映出這個事實。當然,他的臉上滿佈皺紋、走路彎腰駝背、兩手不時顫抖,都使他顯得老態龍鍾。不過那些都只是生理現象,可是腦波圖樣卻會證明他連心靈都已老化。他最後的一道防線──他自己的心靈,如今眼看也要被人攻破,使他感到困窘不已而萬分不願。

  電極很快就安置好了,整個過程從頭到尾都極為順利,當然一點痛楚都沒有。電極只會帶來極微弱的刺激,遠遠低於人體感覺的閥值。

  接下來輪到屠博,在整整十五分鐘的過程中,他安穩地坐在躺椅上,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適。最後輪到孟恩,電極才剛剛碰觸到他,他就嚇得抽搐了一下,一對眼珠骨碌碌地轉個下停,好像想把眼珠轉到後面,透過後腦勺去觀察測量的過程。

  「現在你該滿意了吧。」當一切結束之後,達瑞爾說道。

  「現在還言之過早,」安索帶著歉意答道:「這房子裡還有一個人。」

  達瑞爾皺著眉頭說:「你是指我女兒?」

  「沒錯,你可記得,我請她今晚留在家裡。」

  「為了做腦電圖分析?老天,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一定要做,否則一切都無法進行。」

  達瑞爾聳聳肩,便向樓梯方向走了過去。艾嘉蒂婭早已聽到這些對話,當達瑞爾走進她房間時,她及時把集音器關掉,然後乖乖跟著父親下樓。當她還是嬰兒的時候,曾經接受過基本的心靈型樣測定,用來作為身份登記之用。除此之外,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那麼多電極插在頭上。

  測量結束之後,她伸出手來問道:「我可以看看嗎?」

  達瑞爾博士說:「你看不懂的,艾嘉蒂婭。你是不是該去睡覺了?」

  「是的,爸爸。」她裝模作樣地說,「晚安,各位叔叔伯伯。」

  她趕緊跑上樓,以最快的動作換好衣服,然後立刻跳到床上去。她把丸裡薩斯的集音器放在枕頭旁邊,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興奮,覺得自己好像是膠卷書中的人物,正在從事一項機密的「諜報活動」。

  她在床上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安索所說的:「各位先生,所有的分析都很正常,那個孩子也沒有問題。」

  「孩子」──她滿肚子不高興,在黑漆漆的屋子裡對安索做了一個鬼臉。

  此時安索已經將他的手提箱打開,從裡面抽出了數十份腦波記錄。這些記錄都並非原件,不過手提箱用的仍是一種特製的鎖。別人即使拿到了鑰匙,開啟的時候也會觸動機關,使內部的資料立刻氧化成無法辨識的灰燼。現在雖然由安索親手取出,這些記錄半小時後也會自動化成灰。

  在這短短半小時中,安索爭取時間迅速說道:「這些記錄屬於安納克瑞昂的幾個小官吏,這個是盧奎斯大學的心理學家,這是西維納的一位實業家,其他的不用我再介紹了。」

  大家全都擠成一團,不過只有達瑞爾看得出那些記錄中的意義。其他人所看到的,只是印在羊皮紙上的許多顫動波紋而已。

  安索輕輕指著其中一處,對眾人說:「達瑞爾博士,請注意看那些額葉次級波紋,請你注意對應的高原區域,這些記錄都有這個共同特點。你要不要用我的分析尺,來檢查一下我的說法?」

  安索拿著的那把分析尺,跟幼兒園學童使用的對數式計算尺,其實勉強可以算是遠親──就好像摩天大樓跟小茅屋也扯得上關係一樣。達瑞爾接過分析尺,以熟練的手法操作著,再徒手將測量的結果畫出來。正如安索所說的,額葉部分的腦波有一個平緩的高原,可是照理說它應該是振蕩強烈的曲線。

  「你要如何解釋這個現象,達瑞爾博士?」安索問道。

  「我不能確定。在沒有做進一步的研究之前,我不知道怎麼可能有這種結果。即使是嚴重的失憶症,也應該只能造成壓抑的效應,而並非使波紋消除。也許,是動過腦部的大手術?」

  「噢,有什麼東西被切掉了。」安索不耐煩地大叫,「對!但並不是什麼有形的手術。你可知道,當年的騾也有辦法做到這一點,他可以將他人心中某些情感或心意完全壓抑,使得對應的腦波變為一條直線。或者──」

  「或者第二基地也能夠做得到,是不是?」屠博問道,同時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所問的那一句「是不是?」,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回答。

  「你怎麼會開始注意到這些的,安索先生?」孟恩問道。

  「不是我,是克萊斯博士。他一生致力於搜集腦波圖樣,就像行星警察做的一樣,只不過對象不同,他專門搜集知識分子、政府官員、商界領袖的腦波。你知道,如果第二基地掌控著銀河的歷史發展──也就是我們的發展,他們就必須進行得很巧妙,而且會將干預的程度盡量減到最小,這是很明顯的一件事。假如他們用的是控制他人心靈的方法──事實上也必然如此,那麼,選取的心靈一定是具有影響力的人士,包括文化界、工商界、政治界,因此克萊斯博士對這些人特別注意。」

  「哦,」孟恩反駁道,「可是有確實的證據嗎?這些人有什麼反常的行為──我是說腦波中出現高原的那些人?也許這是一種完全正常的現象。」他心虛地環顧四周,用他那雙帶點稚氣的藍眼睛看了看其他人,可是卻沒見到一絲鼓勵的眼神。

  「我把這個問題留給達瑞爾博士回答。」安索說,「你可以問問他,在他那麼多年的研究生涯中,或是在過去一代的學術報告文獻裡,這種現象他曾經見過多少次?然後你還可以問問他,在克萊斯博士所研究的樣本中,平均每一千人出現一個這樣的例子,機率又是多少?」

  「這些都是被外力改造過的精神狀態,」達瑞爾以深思熟慮的口氣說:「這一點我想是毫無疑問的。他們的心靈全部都受到了干擾,就某一方面而言,我懷疑這個──」

  「我知道,達瑞爾博士,」安索說,「我也知道你曾經與克萊斯博士共事過,我希望知道你為何會半途退出。」

  這個問題其實並沒有任何敵意,動機也許純粹出於謹慎,可是無論如何,卻造成了好一陣子的沉默。達瑞爾輪流瞪視著每一位客人,最後終於坦率地說:「因為克萊斯的長期奮戰根本毫無意義,他的對手比他強太多了。他想證明的事實,是我們──他和我──心知肚明的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只是別人的傀儡。可是,我卻不希望知道這個真相!我有我的自尊,我寧願相信基地是其自身成員的真正領袖,而我們的祖先前仆後繼,並不是平白無故地犧牲。我不敢面對現實,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要再繼續鑽研下去,只要我自己不確定,心裡就不會感到那麼痛苦。我並不需要那個職位,政府贈與家母的永久俸祿,足以照顧我一家簡單的生活,我的私人實驗室可以幫我打發時間,而日子總有過完的一天──可是現在克萊斯死了──」

  瑟米克又先露出了整排牙齒,然後說道:「那個叫克萊斯的傢伙,我不認識他,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安索插嘴道:「他就是死了。他早已預見自己的死期,半年多以前,他就告訴我自己漸漸接近──」

  「而我們現在也接──接近了,對不對?」孟恩問道。他感到口乾舌燥,喉結不停地上下微動。

  「沒錯,」安索以平板的語氣答道,「可是無論如何,我們──我們大家──早就命中注定了,這就是我們請各位前來密商的原因。我自己是克萊斯的學生,達瑞爾博士曾經是他的同僚。裘爾.屠博曾在廣播節目中,公然抨擊我們對於第二基地的盲目依賴,最後終於被政府革職──也許我該順便提一下,政府用的是借刀殺人之計,出面的是一個有錢有勢的資本家,而那個資本家的腦波,便具有克萊斯所謂的『干擾高原』。侯密爾.孟恩私人搜集了最完整的『騾學』文獻──我故意用這個字眼,來稱呼有關騾的各種資料──而且還發表過幾篇論文,推測第二基地的本質與功能。至於瑟米克博士,他對腦電圖分析的數學有過卓越貢獻,不過我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發展的數學能夠應用在這一方面。」

  瑟米克睜大了眼睛,笑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他說:「我不曉得。小伙子,你知道的,我鑽研的是核內運動──這屬於多體問題的範疇,我對腦電圖根本就一竅不通。」

  「那麼,現在我們都知道自己的立場了。當然,政府對這個問題完全束手無策,我不知道市長或者他下面的任何人,是否已經瞭解到問題的嚴重性。但是我卻知道,我們五個反正已經是死路一條,如果我們挺身而出,也許還有機會扭轉乾坤。我們知道得越多,自身的處境也就越安全,現在一切才剛剛開始,各位都應該瞭解吧。」

  「第二基地進行的滲透,」屠博插嘴問道,「範圍究竟有多廣泛?」

  「我不知道,不過可以告訴你,我們目前所發現的滲透現象,都只是在外圍領域,首都世界也許還沒有被波及。不過這一點也不能完全肯定──否則,我根本就用不著檢查你們的腦波。達瑞爾博士,其實你本人最為可疑,你可知道,由於你半途與克萊斯拆伙,克萊斯從來沒有原諒過你。我曾經猜想,或許是第二基地收買了你,可是克萊斯卻始終堅持你是個懦夫。請不要見怪,達瑞爾博士,我這樣有話直說,只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場。我──我自認可以瞭解你的心意,如果你真是懦弱的話,也實在情有可原。」

  達瑞爾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才回答說:「我的確是臨陣脫逃!隨便你怎麼說都沒有關係,我曾經試圖維持我們之間的友誼,可是,他從此沒有再寫信或打電話給我。直到那一天,我收到你的腦波數據,而一周後他就去世了──」

  「對不起,」侯密爾.孟恩打斷了他的話,然後以緊張兮兮的口氣,理直氣壯地說,「我認為你們自己都搞不──不清楚到底在幹什麼,如果我們一直像這樣講個不停,講個不停,講個──不停,那我們只是一群光會紙──紙上談兵的陰謀家。反正,我根本看不出我們能做些什麼,這實在是非──非常幼稚,什麼腦──腦電波等等的一大堆廢話,你們到底有沒有想到什麼具體行動?」

  裴禮斯.安索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當然有,我們需要搜集更多關於第二基地的資料,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在騾統治銀河的第一個五年間,他曾經試圖探索第二基地的下落,可是終究失敗了──或者說,大家都以為他失敗了。然而他突然中止了尋找的行動,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因為他失敗了?還是因為他成功了?」

  「還──還在耍嘴皮子,」孟恩以苦澀的口氣說,「我們又怎麼知道?」

  「請你耐心聽我說完。當年騾定都於卡爾根,在騾崛起之前,卡爾根並不在基地的貿易勢力網之內,如今也仍舊如此。現在卡爾根由一位名叫史鐵亭的軍閥統治──除非明天再度爆發一場宮廷革命。他自稱第一公民,並且自命為騾的繼任者。如果說那個世界有任何傳統,那就是對於騾的超人本領的盲目崇拜──這種強烈的傳統已經近乎迷信。結果,當年騾的官邸如今成了聖殿,政府全力善加維護,普通人不准進入,裡面的東西也全都原封未動。」

  「這又怎麼樣呢?」

  「怎麼樣,為什麼會這樣呢?如今是一個事出必有因的時代,假如騾的官邸完好如初,並不是由於迷信的關係呢?若是由第二基地所安排的又如何呢?簡單地說,如果騾探索了五年的結果,就在裡面──」

  「噢,胡──胡說八道。」

  「為什麼不可能?」安索反問:「第二基地從一開始就神出鬼沒,對於銀河事務一直維持最小程度的干預。我知道在我們看來,將那座官邸摧毀會更合理,或者至少應該將其中的資料移走。可是你必須設法揣摩那些心理學大師的心理,他們個個都是謝頓,都是騾;他們行事全都依靠精神力量,方法一律是既迂迴又曲折。如果他們建立起一種心理狀態,足以保護其中的資料,他們就不會想要將它毀掉或搬走。你們說是不是?」

  沒有人立刻答腔,於是安索又繼續說:「而你,孟恩,就是我們的最佳人選,你必須幫我們弄到那些情報。」

  「我?」這句話其實是一聲充滿了驚愕的吼叫。然後孟恩迅速地環視眾人,再說,「我可不會做這種事,我既不是行動派,也不是超視中的英雄,只是一名圖書館館員。如果我能在圖書館裡面幫你們的忙,那我索性就豁出去,冒險幫你們找找第二基地。可是我絕不要到太空去,去做那種瘋──瘋狂的事情。」

  「聽好,」安索耐著性子說,「達瑞爾博士跟我,都一致同意你是最佳人選,只有你去才能顯得最自然。你說你是一名圖書館館員,很好!你最感興趣的是什麼題目?是『騾學』!放眼當今銀河,你收藏的關於騾的資料沒人比得上,自然會想要搜集更多這方面的資料,所以你的動機比任何人都要單純。如果你申請進入卡爾根的騾殿,不會有人懷疑你有其他的動機。也許你的申請會被拒絕,可是卻不會引起任何疑心。此外,你有一艘單人太空遊艇,而且大家都知道,你每年放暑假的時候,都會駕著那艘遊艇去異邦行星旅行,而且也曾經去過卡爾根。你只需要照著以前的方式去做,這你難道不懂嗎?」

  「但是我不能就這麼冒冒失失地去說:您能──能否恩准我進入你們最神聖的聖殿,第──第一公民閣下?」

  「有何不可?」

  「因為,銀河在上,他不可能批准的!」

  「好吧,如果他不准的話,那麼你就馬上回來,我們再想別的法子。」

  孟恩露出了萬分不願的表情,默默地環顧其他四個人。他感到自己馬上就要被說服,去做一件極不情願的事情。可是在座的其他人,卻沒有一位願意向他伸出援手。

  就這樣,在這個夜晚結束之前,有兩項決定在達瑞爾博士家中出爐。第一個是孟恩所做的決定,他心不甘、情不願地答允眾人,一旦暑假開始,他就立刻奔向太空。

  而第二個決定,則是出自這個聚會的一位非正式成員。當艾嘉蒂婭關掉集音器,終於準備就寢的時候,她私下做了一個重要決定。至於它的內容,現在對我們還不重要。

  在第二基地上,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星期。現在,首席發言者再度笑容可掬地迎接那名弟子。

  「你一定發現了什麼有趣的結果,否則不會滿腔怒火。」

  弟子用手按著帶來的一束計算紙,然後說:「您確定這個問題是真實的嗎?」

  「前提是千真萬確的,我一點都沒有改動。」

  「那麼,我就必須接受計算的結果,可是我又不願意接受。」

  「自然,但是你自己的希望跟這又有什麼關係?好吧,告訴我你究竟在擔心什麼。不,不,把你的推導過程放在一邊,等一下我再來分析。現在,用你自己的話告訴我,讓我來判斷你對這個問題的瞭解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