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正氣凜然被譽為武林百年不遇的清流的銀筆書生,一個是膽小怕事的市井小女人,進了一趟棺材,卻變得衣衫不整淫靡不堪。這畫面,饒是多年浴血江湖見慣奸/情世面的鬼穀四子,打開棺材的?那,也禁不住臉皮抽動風中淩亂。
男的那個還一臉的欲求不滿,寒厲如刀的視線直射向他們四人。
女的那個雖然被保護性地壓在懷中看不清表情,嘴裡卻在不遺餘力地罵著一堆他們都聽不懂的話,欲求不滿的程度比前者有過之而無不及。
還有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動情的味道,甚至壓過了棺木的漆味。
居然在棺材裡做那種事……真是太有想法了!
「哼,好一對交頸鴛鴦。你不是自命清高剛正不阿麼?你不是滿口仁義道德麼?哈,原來傳說中不近女色的銀書生根本是個急色鬼,難怪能與金畫師齊名!」厲鬼陰毒如蛇的目光在二人間來回,最後停在範輕波身上,「你喜歡的就是這種貨色啊。」
驀地出手將她從棺材中拽了出來,捏住她的下巴,上下打量。
「是有點姿色,但憑這點姿色能讓堂堂銀書生看上,想來是有其他可取之處。」
厲鬼獵奇的眼神令範輕波腦中瞬間閃過小黃書裡常出現的兩個字:名器!敢情鬼穀這位大佬的腦回路跟京城百姓是一樣一樣的,也覺得她床上功夫特別了得麼……心中一陣惡寒,臉上勉力保持著怯弱表情,垂下雙目,儘量不去看他。
誰知只是一個垂眼的動作,竟也戳中了他的雷點。
「為什麼不看我!覺得我長得可怕?」
……這哥們會不會太玻璃心了點?
範輕波的下巴幾乎要被捏碎,她被逼著抬起頭,近乎零距離地貼上他的臉。那是一張恐怖猙獰到極致的臉,上面扭曲的疤痕像爬滿密密麻麻的蟲子,蜘蛛網般的血絲分佈,外翻發紫的腐肉……整個人像極了從十八層地獄爬上來的厲鬼。
她拼命壓制那股攪動她五臟六腑的恐懼與噁心,艱難地擠出一抹笑。
「怎麼會呢?這位大爺您生得如此豪門禁斷虐戀情深相愛相殺,美好得令小女不敢直視……」聲音因為下巴被扼住而含混不清。
話音未落,捏著她下巴的手突然下移,殘虐地掐住她的脖子!
厲鬼瞠目欲裂,像被刺到了哪根神經,狂暴起來,「滿口謊話!虛偽的賤人!都去死吧!」
察覺頸上那只手倏地用力,一陣溺水般的窒息感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唔……」
範輕波被掐得面色青紫,直吊白眼,在她放棄掙扎決定認命等待地府那幫老同事來接她時,一道天籟傳來,生生拉回了她遊移的魂魄。
「放開她。」
伴隨著這個溫潤的聲音響起的,還有鬼穀四子的抽氣聲。
厲鬼轉頭,只見書生斜倚在棺材旁,漫不經心地轉著手中的銀筆,身下赫然是一灘血泊,而左手手腕上是一道觸目驚心的劃痕,發黑的毒血不斷湧出,滴落。
「聽聞鬼谷穀主下令必須活捉在下?聽聞鬼谷穀規,任務失敗者,當受萬蟲噬心之刑而死?這位鬼兄台,你道,是你手中的范姑娘氣斷得快,還是在下的血流得快?」
書生的聲音溫溫淡淡,卻令厲鬼狠狠一震,「想不到,銀書生的多情,比起金畫師,也是不遑多讓。」他怪裡怪氣地諷笑,甩手鬆開範輕波,丟下一瓶創傷藥便領著鬼穀四子往一邊去。
範輕波被摔在地上,還來不及順回那口氣,就慌亂地回頭尋找書生的身影。
「啊!」她失控地尖叫了一聲,隨即無措地捂住嘴,眼淚毫無預兆地滴了下來。「你……」
書生習慣性地對她笑,見她臉色青白嗆咳不停,一身狼狽似乎想爬過來,連忙阻止:「范姑娘千萬別過來,在下的血中有毒。」
范輕波聞言停住腳步,有一瞬間的怔忡。是啊,若不是他的血中有毒,厲鬼怎會受他要脅,直接讓鬼穀四子過去為他止血不就成了?她竟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不過很快的,她就將這一茬拋諸腦後了,因為——「你在那邊傻笑個什麼勁,還不快止血!」
書生聽見她凶他,眼神亮了亮,笑得更傻了。那神情,甜得能膩死個人。
范輕波全身一麻,抖落一地雞皮疙瘩,果斷抹掉眼淚,扭頭不再看他。
片刻之後,書生收拾妥當,將染了血又撕了一半下來包紮傷口的外袍扔了,才走到她身邊。二人比肩而坐。
彼時已是入夜,星辰雖寥寥,山風卻怡人。
如此良宵,又有佳人作伴,花前月下吟詩作對,按說是一件美事。唯一不美的,大概是隔壁那五個人正在支著篝火烤野兔。陣陣香味飄來,本來要吟詩的書生一開口,肚子就不配合地叫喚了起來,於是在身邊佳人鄙視的眼神下,只好作罷。
范輕波鄙視完書生,順便鄙視一下鬼穀那五隻鬼。不想分吃的給他們就算了,還特意把他們從棺材里拉出來聞香。猛的又想起方才被破壞的那一吻,於是新仇舊恨一起來,在心中把那五隻鬼殺了一萬遍啊一萬遍。
在一片寂靜中,書生似乎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定,開口了。
「范、范姑娘……在下很開心。」
範輕波以為自己聽錯,「什麼?」
書生直勾勾地盯著她,靦腆地笑,「范姑娘方才為在下流淚了……」
「打住打住。」範輕波抵擋不住他那雙過分閃亮的眼睛,乾脆別開頭,擺手撇清道,「那啥,我流眼淚是因為被你那一灘血唬到了,才不是因為你。不許自作多情。」
書生的眼神受傷地暗了下,隨即又亮起來,「范姑娘方才擔心在下,甚至忘記自身安危……」
「那是因為我被厲鬼嚇傻了,換做任何人為了我割腕我都會擔心的,才不是因為你。」
書生咬了咬牙,拼著臉紅到爆炸的危險,拋出最後一擊:「那方才在棺材內,你對在下,對在下……」在身邊人殺人的視線下,加上自身的害羞,聲音又弱了下來,「這樣又那樣……」
「助人為快樂之本,我是看你快要爆炸了才幫你一把,這種事太壓抑不好,容易精神分裂,嗯。再說最後又沒幫成,你不用謝我。」
範輕波努力忽視自己臉上難得升起的溫度,豪放地說著,以為能嚇住這迂腐的書呆子。
誰知他聽完之後整張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臉都亮了起來,激動地拽過她的兩隻爪子緊緊握住。他用溫柔得能擠出水來的眼神望著她,滿心歡喜地說:「范姑娘果然是個好善樂施樂於助人的好姑娘,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誰來告訴她,其實這書生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雙重人格,而是扮豬吃老虎吧?!
他不是最守禮教嗎?他不是最重德行嗎?這時候他不是該說「范姑娘請自重」嗎?為什麼會變成「好人求合體」了?這傢伙腦回路到底怎麼長的!
「……所以我們婚期不如定在下個月?」
「喂喂你夠了哦!」現在是什麼情況?她只是走神一小會兒,事情怎麼進展到定婚期了?範輕波頭痛地皺眉,想抽回手,抽不動,於是瞪眼,「放手!」
「抱、抱歉,在下只是情不自禁……」
「聖賢還有雲發乎情止乎禮呢,書公子你自重點!」
被這麼一呵斥,書生訕訕地收回手,生平第一次發現聖賢所雲,也不全是好的。
範輕波雙手交疊一本正經地放在膝上,挺起背,板著臉,決定與這個腦回路不在人類軌道上的書生進行一場成年人之間的對話,「這位元書公子,其實說真的,我們不是很熟。」
繞過書生投來的抗議視線,繼續說:「關於負不負責的問題,我還是維持原判。我們之間或許有友情、恩情,卻並無愛情,我不會接受這樣的婚姻的。」
「至於方才在棺材內發生的事,只是大家一時衝動,你有需要,我也不排斥,興之所至罷了。再說實際上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喂喂,瞪什麼瞪?眼睛大了不起啊?好好好,隨便你瞪。瞪清楚了吧?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不否認的確被書生的肉體吸引,但是實在沒有跟他走進婚姻的欲/望。他合該配一個跟他一樣知書達禮的溫婉閨秀,例如秋意姑娘。在棺材裡,完全是孤男寡女乾柴烈火,費洛蒙在作祟,不僅他,她也動情了。
現在清醒過來,自然不能一錯再錯,沒的害了一個好男人,還累了自己。
她那一番話出口,料到書生會受到強烈打擊,卻沒料到會多收到這麼多道譴責的視線。
她小心翼翼地回頭,只見本該在大啖兔肉的那五隻鬼只只都是滿臉不齒地望著她,那視線中分明寫著:王八蛋,負心漢!
抽搐……
範輕波擦了擦額頭的汗,感到壓力空前的大。默默地轉回頭,卻撞上書生飽受打擊怨念纏身的表情,一陣心虛,視線開始遊移了起來……直到兩隻白蝶闖入她的視野。
她雙眼一亮,露出興奮的笑容。
「我還道是誰這麼不小心被抓了,原來是妹妹你啊。」
一聲清雅低淺的歎息在荒野之中漾開,送入每個人耳中,有人踏月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