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荷花趁長生不在屋,從櫃子裏把那盒胭脂拿了出來,打開蓋子看了看,埋怨自己不該心急的抹了一點兒,這會兒把用過的還給人家好像不太好。她想了想,從自己的小匣子裏拿了十個銅板,她趕集的時候見過這麼大的胭脂要五個銅板,人家從縣城帶回來的,十個大概夠了,再多她也拿不出了,她統共有這麼多的提體己,她不想動四奶奶留給她的家裏的錢。
荷花把銅板拿手絹包好揣進懷裏出了屋,長生正在院子裏坐在小木凳上拾掇柴禾,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他都整整齊齊的分好,擺成幾堆兒,又拿斧頭把粗一些的木柴劈成兩半兒,每一半兒都跟量好了似地一般大小,見荷花從屋裏出來要出門的樣子,忙放了手裏的東西跑過來跟上。
荷花道:「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你在家等著,中午給你做好吃的。」
長生沒言語,把腦袋一垂,似是有些不情願。
荷花沒再多說,出了院子。長生抬頭,眼巴巴的望著荷花離開,撇著嘴又回到剛剛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來,拿起斧頭,當!當!當!用力劈在面前的木柴上,木柴被他劈得飛了幾段,他也不理,依舊照著地上一下一下的用力,直到把眼前的地面劈出了一個好深的坑才罷手,氣呼呼的扔了斧頭轉身回屋了。
荷花揣著錢去找孫行舟,一路上心裏總是沒著沒落的,也不知該跟他說什麼好,想來他必定會推辭不要,他是讀書人,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出來的全是道理,她講不過,只想著他若定是不收,她就生把這錢塞給他然後掉頭就跑,論腿腳的話,他斯斯文文怕是跑不過她。
她就這麼想著,不覺到了孫行舟的住處,正巧見院子裏走出個人來,卻是她三叔家的小妹子桂枝,桂枝低著頭似在抿著嘴笑,待迎面走過來才猛地抬頭見了她,不由得一驚,隨又紅了臉,有些尷尬似地喚道:「荷花姐。」
荷花隨口玩笑道:「大白天低著頭走道兒,等著撿錢呢?」
桂枝訕訕笑道:「沒有……」
荷花望了一眼孫行舟的住處,道:「找孫相公有事兒?」
「啊……嗯……」桂枝紅著臉,拿了手裏信封應道,「來請他給我哥寫封信,問他過年回來不……你呢?也來找孫相公?」
荷花道:「是,頭先請他從縣城裏稍了點兒東西,今兒給他送錢來了。」
桂枝道:「那你快去吧,我先回家了,我娘還等著我做飯呢……」說完便急匆匆的走了,沒兩步又站住轉回身提醒荷花道,「對了,孫相公那兒有客,像是他的朋友。」
荷花回道:「哦,好。」
桂枝快步走遠了,荷花站在原處沒動,想著孫行舟的朋友還沒走,她這麼找他去還東西大概不太合適,轉身要回去,再一想,她只把東西在門口還他就得,他朋友在他也不好與她耽誤太長時間拒絕,如此一想便又轉了回去。
只說荷花到了院門口,見院門沒有關嚴,她才要叫門,便聽院裏有人說話:「才那小姑娘到挺可愛,說話細聲細氣,卻不似鄉野村姑的樣子。」
荷花知道必是孫行舟的朋友在說桂枝,愣了一下,沒立時敲門,但聽有人答話:「怎的?你可是一見鍾情了?不若我做個媒人,成全你一樁好姻緣。」這聲音荷花認得,正是孫行舟。
「唉……我沒這福氣,那姑娘眼裏只有你,與你說不上三句話就臉紅,眼睛恨不得長你身上去,進來這一會兒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啊……」
荷花一怔,屏氣細聽並未聞得孫行舟答話,卻又有旁人接道:「仲達,這咱們可羡慕不來了,莫說這山村的小姑娘,就是城中紳士賢達家的千金小姐怕也有不少寄情於他的呢!」
這回孫行舟應了話,笑道:「兄長可別拿小弟打趣了。」
那人又道:「我這可不是打趣,誰不知咱們孫大才子紅顏知己遍天下?只說你來這小村子這些日子,不知又種下幾多相思呢?」
又有人接話道:「嗯,這話是真,只說咱們來這半日見的女子,除了年齡大的嬸子大娘不算,年輕的小姑娘沒有不中意你的……還莫說這未出閣的女兒,縱是嫁了人的少婦我看也對你有心。只說昨天晚上見的那個……是霍大嫂吧,只看她看你的眼神,便知她對你有意了。」
荷花心口一懸,臉上頓時臊得發熱,只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的小心思,竟被旁人一下子點明戳破,只讓她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紮進去,甚或直接一腦袋撞在牆上,磕死算了!。
她腦袋嗡嗡的,隱約聽了孫行舟回道:「這話可萬萬說不得,莫壞了人家名聲。」
那人回道:「咱們幾個說說無妨,也不學那三姑六婆四處胡言……我看你對她倒也上心似的,昨兒晚上我在這院子裏聽著,似是送了她東西了?還那麼殷勤送人家回家,你可別告訴我,你哪家的千金都看不上,單只看上她了?」
荷花心口忽的噗噗猛跳起來,周遭一切的聲音忽然就不見了,只揪著心等著那人的回話。
「你這玩笑可開大了。」孫行舟笑道,「我如何能寄情於那樣的女子?模樣雖不難看,卻也全無半點兒秀麗可言,更別提那周身的氣質……你可不知我第一次見她的樣子,蓬頭垢面,一身的汙物魚腥,真真讓我開了眼,世間女子千千萬,有那溫婉俏麗的佳人,亦有這山村野崗的粗陋農婦……嘖嘖……奇哉,妙哉……」
剛剛還猛跳的一顆心一下子被人抓住、揉捏,隨手扔到了臭水溝裏。
荷花全身僵在那兒,腦子裏像炸開了似地一片空白,剛剛聽到的話,每一個字就是一個大嘴巴,一下一下抽在她臉上,把她的臉皮都抽沒了。
「我只看她怪可憐的……年紀輕輕就嫁了個那樣的丈夫,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怕是這輩子也不能了……女兒家最苦之事莫過於嫁不得好夫婿,她雖然粗俗,倒也有鄉下人的淳樸善良……」
院內,孫行舟還在說話,荷花卻是什麼也聽不到了,靜靜地下了石階,離開了。
荷花一路魂兒飛了似地的回了家,進了院直奔灶房,舀水,生火,做飯。
忽的,長生推門進來,一句話也不說,抓了她就往屋裏扯。
「幹嘛?」荷花暫且回了神,不明所以。
長生把荷花拉近屋裏,回身把屋門插上,又猛地把她抱了起來,進了裏屋放在炕上。
荷花被弄懵了,驚異的瞅著長生道:「你要幹嘛?我該做飯了,你吃不吃飯了?」
長生不吭聲,脫了鞋子爬上炕,把屋裏的簾子全都拉上了,屋裏一下暗了下來。荷花愈發驚詫,又有些害怕不安,急道:「你幹啥?大白天的拉什麼簾子?」
長生依舊不答話,去炕頭把被褥都扯開,開始鋪上被子了。荷花坐在炕上瞪著眼,看著長生把他二人的被褥挨著鋪好,沒等她反應呢,他便過來拉扯她,不容她反抗的把她塞進了被窩兒裏,她掙扎著要起來,他便很用力的把她按回去,直到她不再動了,他才鑽進了自己的被窩兒裏躺了下。
荷花完全被長生這突然的奇怪舉動嚇住了,歪頭去看他,他很平靜的平躺著,慢悠悠轉回頭望著她,好像終於滿足似地,露了一個很淺很淺的笑容。
荷花愣住了,呆呆的望著長生,許久,似是在他眼中讀懂了什麼,心口一酸,有些想哭。
她掀開自己的被子,鑽進了長生的被窩兒裏,像昨晚一樣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握了他的手,半晌,她感到長生的頭輕輕歪了一下,貼在了她的頭上。
憋在心裏的委屈一下子就壟不住了,眼淚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她是個大笨蛋,大傻子,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她更可笑的了,她的那些忐忑,那些羞澀,那些慌亂,還有她做的那個天下一個可笑的夢,哪一樣都在提醒嘲笑著她,她是一個自作多情的大傻子!她不過是人家閑來磨牙的笑話而已!
荷花順著長生的肩臂縮進了被子裏,抓著他的胳膊,嗚嗚哭出聲來。
這次換做長生不知所措,他想大概是他又做錯事了,所以荷花不高興,哭了,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很不安的扭了扭身子。
「別動!不許動!」荷花緊緊地抱了他的胳膊大聲哭道。
長生不敢動了,就這麼扭著身子躺著,一臉的誠惶誠恐,愣了半天,訥訥的道:「你吃花生嗎?」
「哇!!!」荷花沒應,哭得更大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