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真相將帶給人何等深的孤獨

  「有件事想特別懇求你。」免色說。

  從其聲音,我不難猜想他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權衡提起此事的時機了。恐怕他是為此而請我(還有騎士團長)赴此晚宴的。為了公開個人秘密,為了提出這一請求。

  「如果那是我能做的事的話。」我說。

  免色盯視一會兒我的眼睛,而後說道:「與其說是你能做的,莫如說那是只有你才能做的。」

  忽然想吸菸。我以結婚為契機戒了吸菸習慣,那以來已將近七年一支菸也沒吸了。曾經的重症菸民,戒菸可謂相當艱難的苦行,而今已經沒了想吸的念頭。然而這一瞬間我久違地心想若是把一支菸叼在嘴裡在其前端點火該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啊!甚至擦燃火柴聲都差不多聽到了。

  「到底是怎樣的事情呢?」我問。並非多想知道是怎樣的事情。如果可能,很想不知了之,但作為說話的流程,還是不得不這樣問。

  「簡單說來,想請你畫她的肖像畫。」免色說。

  我必須將他口中的語境在腦袋裡一度嘩啦啦分解開來,而後重新組合,儘管是非常單純的語境。

  「就是說由我畫可能是你女兒的那位女孩的肖像,是吧?」

  免色點頭。「正是。這就是我想懇求你的事。而且不是根據照片來畫,是想請你實際把她放在眼前,以她為模特來畫,就像畫我時那樣。讓她到你家的畫室來,這是唯一的條件。至於採用怎樣的畫法當然由你決定。想怎麼畫就怎麼畫好了,此外概無要求。」

  我一時語塞。疑問有好幾個,我把最先浮上腦海的實際性疑問說出口來:「問題是,怎麼說服那個女孩呢?就算住得再近,也不可能對素不相識的女孩說:『想給你畫肖像畫,當模特好嗎?』是吧?」

  「正理!那一來只能受到懷疑和引起對方警惕。」

  「那麼,可有什麼好的想法?」

  免色不聲不響地看一會兒我的臉。而後就像靜靜開門踏入裡面小房間一樣緩緩開口道:「說實話,你已經瞭解她,她也很瞭解你。」

  「我瞭解她?」

  「是的。女孩的名字叫秋川真理惠。秋天的山川,真理惠 (1) 寫平假名。知道的吧?」

  秋川真理惠。名字的聲響無疑進過耳朵。但不知何故,名字與名字主人很難合而為一。就像被什麼干擾了似的。但少頃記憶倏然折回。

  我說:「秋川真理惠是上小田原繪畫班的女孩?」

  免色點頭:「是的,正是。你在那個班上作為老師指導她畫畫。」

  秋川真理惠是沉默寡言的小個頭十三歲少女,來我教的面向兒童的繪畫班上課。因為是大體以小學生為對象的班,所以作為初中生的她年齡最大。但也許是老實的關係,混在小學生裡也根本不顯眼,簡直就像有意淹沒自己似的總是躲在角落。我所以記得她,是因為她不知哪裡同我死去的妹妹有相似的韻味,而且年齡大體和妹妹死時年齡一樣。

  在班上真理惠幾乎不說話。我對她說什麼她也只是點一下頭,話語基本不出口。必須說什麼的時候聲音非常小,以致不得不一再反問。似乎很緊張,不敢迎面看我。不過像是喜歡畫畫,拿起畫筆面對畫布,眼神就變了。兩眼焦點分明聚起,閃著銳利的光。而且畫的畫非常有趣和有意味。絕不算好,但惹人注意。尤其著色不同一般。總覺得是一位帶有奇異氛圍的少女。

  烏黑秀髮如流水一般流暢而有光澤,五官如偶人一樣端莊。只是,因為過於端莊了,作為整張臉看上去,總覺得有一種脫離現實的氛圍。客觀看來,本是美貌,而若直言其「美」,卻又似乎讓人懷有困惑感。有什麼——恐怕像是某種少女成長期間散發的獨特的硬質——妨礙了那裡應有的美的流程。但是,當遲早那個阻塞碰巧消除的時候,她有可能是真正美麗的姑娘。然而到那一步也許需要一段時間。回想起來,我死去的妹妹的相貌也約略有這種傾向。理應更漂亮才對,我時常想道。

  「秋川真理惠可能是你的親生女兒,而且住在山谷對面一側的房子裡。」我再度將更新的語境訴諸語言,「我以她為模特畫肖像畫。這就是你希求的事嗎?」

  「是的。不過,作為個人心情,我不是委託你畫這幅畫,而是求你。畫好了,只要你沒意見,畫當然由我買下。而且要掛在這裡的牆上以便隨時可以看到。這就是我的希求,或者不如說是我的懇求。」

  儘管如此,我還是未能完全領會事情的邏輯。我隱約疑懼事情恐怕不會就此收場。

  「你希求的僅此而已嗎?」我試著問。

  免色緩緩吸一口氣吐出。「恕我直言,還有一件事相求。」

  「怎樣的事呢?」

  「非常小的小事。」他以沉靜而又多少給人以拘泥之感的語聲說道,「你以她為模特畫肖像畫的時候,請允許我去府上拜訪。總之是以一晃兒順路到訪的感覺,一次即可,極短時間也沒關係。請讓我和她同處一室,讓我呼吸同樣的空氣。再多不敢奢望,而且決不給你添什麼麻煩。」

  我就此想了想。越想越感覺心裡不舒服。做什麼中介角色我生來就不擅長。捲入他人強烈感情的水流——無論怎樣的感情——不是我所喜好的。那不是適合我性格的職責。但另一方面,想為免色做點什麼的心情我身上的確是有的。怎麼回答好呢?我不得不慎重考慮。

  「這件事下一步再考慮吧!」我說,「作為當務之急,說到底是秋川真理惠肯不肯答應當繪畫模特。這個必須首先解決。那是個非常老實的孩子,像貓一樣怕見生人。有可能說不想當什麼繪畫模特。或者父母不允許也未可知。畢竟連我這人有怎樣的來歷都不知道,有戒心怕也情有可原。」

  「我個人很瞭解繪畫班的主辦者松島先生。」免色以坦然自若的語聲說,「況且,我碰巧也是那裡的出資者或者說後援者之一。如果松島先生居中說句話,事情會不會進行得比較順利?你是沒有差錯的人物,是有閱歷的畫家,自己可以保證——如果他這麼說,父母想必也會放心的吧!」

  此人一切都老謀深算,我思忖。他早已預測可能發生的情況,像圍棋佈局那樣一項項事先採取適當措施。碰巧云云是不可能的。

  免色繼續道:「日常性照料秋川真理惠的,是她的獨身姑母,她父親的妹妹。我想上次也說了,母親去世後,那位女性住進家中,代替真理惠的母親負起責任。父親有工作,太忙了,很難照料日常生活。因此,只要說服了那位姑母,事情就會順利。秋川真理惠答應做模特的時候,估計她會作為監護人陪同去府上。畢竟不能讓女孩子單獨去一個男人單獨生活的家中。」

  「可是秋川真理惠真那麼容易答應當繪畫模特嗎?」

  「這事就請交給我好了!只要你同意畫她的肖像畫,其餘若干實務性問題我找門路解決。」

  我再次陷入沉思。此人想必會把那裡存在的「若干實務性問題」「找門路」順利解決。原本就是擅長做那種事情的人。但是,自己如此深入地介入那個問題——恐怕是極為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問題——是合適的嗎?那裡會不會含有比免色向我挑明的更多的計畫或謀略呢?

  「說一下我個人的坦率意見你不介意嗎?也許多餘,反正是想作為常識性見解請你聽一下。」

  「當然不介意。有什麼請只管說!」

  「我在想,在將這肖像畫計畫付諸實施之前,是不是最好先設法調查一下秋川真理惠是否真是你自己的孩子。假如結果證實她不是你的孩子,那麼就沒必要特意找這樣的麻煩。調查或許不容易,但總會有什麼好辦法可想。這個辦法你必定找得出。即使我畫了她的肖像畫,即使那幅畫掛在你的肖像畫旁邊,也並不等於問題朝解決方向行進。」

  免色稍停了一下回答:「秋川真理惠是我的骨血還是不是,想在醫學上準確查明是可以查明的。難免多少費些麻煩,但想做並非做不到。可我不想做那樣的事。」

  「為什麼?」

  「因為秋川真理惠是不是我的孩子,這並非重要因素。」

  我閉嘴注視免色的臉。他一搖頭,豐厚的白髮便隨風搖曳一樣搖曳。而後他以溫和的語聲說道,簡直就像對腦袋好使的大型犬教以簡單的動詞變化。

  「不是說怎麼都無所謂,當然。只是我不想把真相弄個水落石出。秋川有可能是我的骨血,也可能不是。可問題是,假使判明她是我的孩子,我到底怎麼做才好呢?我能自報姓名說我是你真正的父親嗎?能要求真理惠的撫養權嗎?不,那種事根本無從談起。」

  免色再次輕輕搖頭,在膝頭互搓雙手,活像寒夜在火爐前烘烤身子。良久繼續說道:「秋川真理惠眼下在父親和姑母家平穩地生活。雖然母親去世了,但家庭——儘管父親多少存在問題——仍似乎得以較為健全地運營著。至少她和姑母親近,她有她的生活。而這種時候我突如其來地說自己是真理惠真正的父親,這已得到醫學證明——這麼說事情就能圓滿收場嗎?真相反倒只能帶來混亂,其結果恐怕誰都幸福不了。當然也包括我。」

  「就是說,與其挑明真相,莫如就這樣原封不動。」

  免色在膝頭攤開雙手。「簡單說來是這麼回事。得出這個結論花了不少時間。但現在我的心情已經不再搖擺,我想在心裡抱著『秋川真理惠說不定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這一可能性度過往下的人生。我將拉開一定距離守護她的成長。此即足矣。縱使知道她是我的親生女兒,我也不至於變得幸福。失落感只會變得更為痛切,如此而已。而且,假如知道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我的失望會在另一種意義上加深。或者心靈受挫也有可能。總之無論怎樣都不會有理想結果產生。我說的意思可明白了?」

  「你說的我大致可以理解,作為邏輯。不過如果我處於你的立場,我想我還是想知道真相。邏輯另當別論,希望得知真實情況是人之常情。」

  免色微微一笑。「那是因為你還年輕。若是到我這個年齡,你也肯定會明白這種心情——真相有時候將給人帶來何等深的孤獨!」

  「而你所希求的,不是得知獨一無二的真相,而是把她的肖像畫掛在牆上天天看著反覆思考那裡存在的可能性——果真僅僅這樣就可以的?」

  免色點頭:「是那樣的。較之無可搖撼的真相,我更想選擇有搖撼餘地的可能性。選擇委身於那種搖撼。你認為這不自然吧?」

  我還是覺得不自然。至少不認為自然,儘管不能說不健康。但那歸終是免色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我看一眼坐在施坦威上面的騎士團長。騎士團長和我四目相對。他把兩手的食指朝上伸著左右拉開。意思似乎是「回答推後好了!」。接著,他用右手食指指著左手腕的手錶。當然,騎士團長沒戴什麼手錶,他指的是戴手錶的那個部位。那當然意味著「差不多該告辭了」。那是騎士團長的建議,也是警告。我決定從之。

  「對這項提議的回答,請稍微等等好嗎?畢竟是不無微妙的問題,我也需要冷靜思考的時間。」

  免色往上舉起放在膝頭的雙手。「當然,理所當然。請慢慢充分考慮。完全沒有催促的意思。我求你的事怕是過多了。」

  我站起身,感謝他招待的晚餐。

  「對了,有件事想告訴你卻忘了。」免色忽然想起似的說,「雨田具彥的事。以前你提起他去奧地利留過學吧,說歐洲即將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他急忙從維也納撤回……」

  「嗯,記得,是那麼說來著。」

  「於是我多少蒐集了一點資料——我也對那段原委略有興致——畢竟很久以前的事,事情的真相弄不清楚。不過當時好像就有傳聞,作為一種醜聞。」

  「醜聞?」

  「嗯,是的。雨田先生在維也納捲入一場暗殺未遂事件,那甚至有發展成為政治問題的趨向,柏林的日本大使館出面讓他秘密回國——據說這是傳聞的一部分。Anschluss發生後不久的事。Anschluss知道的吧?」

  「一九三八年進行的德國主導吞併奧地利,是吧?」

  「是的。奧地利被希特勒併入德國。政治上這個那個折騰一番,最後納粹幾乎強行控制了奧地利全境,奧地利這個國家消亡了。一九三八年三月的事。那裡當然發生了無數混亂,有不少人在兵荒馬亂中被殺害了。或被暗殺,或被偽裝自殺遇害,或被送進集中營。雨田具彥留學維也納就是在那種劇烈動盪期間。傳聞說,維也納時代的雨田具彥有個深深相戀的奧地利戀人,由於這個關係他也捲入事件之中。大概是以大學生為中心的地下抵抗組織制訂了暗殺納粹高官的計畫。那無論對德國政府還是對日本政府都不是開心事。大約一年半之前剛剛締結了日德反共產國際協定,日本和納粹德國的聯繫日益強化。因此,兩國都有力圖避免發生妨礙這一友好關係事件的情由。況且,雨田具彥雖然年輕,但在日本國內已是有一定知名度的畫家,加之他的父親是大地主,是具有政治話語權的地方權勢人物——不可能將這樣的人偷偷幹掉。」

  「結果雨田具彥被遣返日本了?」

  「是的。較之遣返,也許說救出更為接近。估計是由於上頭的『政治考量』而得以九死一生的吧!如果因為重大嫌疑而被蓋世太保抓走,縱然沒有明確證據也性命難保。」

  「可是暗殺計畫沒有實現?」

  「歸終止於未遂。制訂計畫的組織內部有告密者,情報全都捅給蓋世太保了。以致組織成員被一網打盡,統統被捕!」

  「發生那樣的事件,怕是一場相當大的騷動吧?」

  「但不可思議的是,事件完全沒有散佈到社會上去。」免色說,「似乎只作為醜聞悄聲相傳,沒有留下正式記錄。出於相應的原因,事件好像由地下到地下,埋葬在黑暗之中。」

  如此說來,他的畫《刺殺騎士團長》中描繪的「騎士團長」有可能是納粹的高官。那幅畫說不定假想性描繪了一九三八年維也納本應發生(而實際沒有發生)的暗殺事件。事件有雨田具彥及其戀人參與。計畫被當局發現,結果兩人天各一方,想必她被殺害了。他回到日本後,將在維也納的那場痛切體驗置換為日本畫更為象徵性的畫面。也就是說,將其「翻譯」成一千多年以前的飛鳥時期場景。《刺殺騎士團長》恐怕是雨田具彥為自己本身作的畫。他為了保存青年時代慘烈血腥的記憶而不能不為自己畫那幅畫。唯其如此,才沒有把畫好的《刺殺騎士團長》公之於世,而結結實實地包好藏進自家閣樓以免被人看見。

  或者,返回日本的雨田具彥決然捨棄作為油畫家的履歷而轉向日本畫的緣由之一,可能就是維也納發生的事件,或許他想從根本上同過去的自己本身決裂。

  「你是怎麼查得這麼多情況呢?」

  「我並沒有到處走來走去自己調查,是委託有熟人的團體調查的。只是,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究竟真實到何種程度,這方面無法負責任。不過因為信息來源不止一個,所以作為信息基本上是可靠的。」

  「雨田具彥有個奧地利戀人,她是地下抵抗組織的成員。而且雨田具彥也參與了暗殺計畫。」

  免色約略側頭說道:「果真如此,可謂極富戲劇性的局面,但知情者差不多都已死了。精確真相究竟是怎樣的,我們早已無從知曉。事實作為事實,這種事情一般都有誇張成分。但不管怎樣,都像是頗為煽情的愛情劇梗概。」

  「不清楚他本身是否深度介入那個計畫?」

  「那不清楚。我只是就這個愛情劇梗概想入非非罷了。總之由於那樣的原委,雨田具彥被從維也納驅逐了,向戀人告別——甚至告別都無法告別——從不來梅港乘客輪返回日本。戰爭期間悶在阿蘇鄉下固守沉默,戰後不久作為日本畫畫家重新大放異彩,震驚世人。這也是非常富於戲劇性的發展。」

  關於雨田具彥的交談就此結束。

  和來時同樣的黑色英菲尼迪在房前靜靜等我。雨仍在斷斷續續不絕如縷,空氣濕濕的涼涼的。需要像樣風衣的季節迫在眉睫。

  「特意光臨,非常感謝!」免色說,「對騎士團長也謹致謝意。」

  致謝的應該是我。騎士團長在我耳邊悄聲低語。聲音當然只能我一人聽得。我再次感謝免色請吃晚餐。菜餚無與倫比,大快朵頤。騎士團長也好像心懷謝意。

  「餐後提起無聊的話來,但願沒把這個難得的夜晚毀掉……」免色說。

  「哪裡的話。只是,你說的那件事請讓我考慮一下。」

  「那是自然。」

  「我考慮起來要花時間。」

  「我也一樣。」免色說,「考慮三次比考慮兩次好是我的座右銘。只要時間允許,考慮四次比考慮三次好。請慢慢考慮好了!」

  司機拉開後排座車門等我,我鑽了進去。騎士團長也應該一起鑽進,但其身影沒有閃入我的眼簾。車沿柏油坡路而上,開出打開的大門,而後慢悠悠下山。白色豪宅從視野中消失後,今晚在那裡發生的一切都恍若夢境。什麼是正常什麼是不正常?什麼是現實什麼不是現實?區別漸漸依稀莫辨。

  眼睛看得見的是現實,騎士團長在我耳邊小聲嘀咕。好好睜大眼睛把那個看在眼裡即可,判斷推後不遲。

  好好睜大眼睛也可能看漏很多東西,我想。說不定一邊在心裡想一邊小聲發了出來。因為司機用後視鏡瞥了我一眼。我閉上眼睛,把後背深深靠在車座上。並且思忖:倘所有判斷都能永遠推後該有多妙!

  回到家快十點了。我在洗手間刷牙,換上睡衣,上床直接睡了過去。自不消說,做了許多夢。哪一個都是讓人心裡不舒坦的奇妙的夢。維也納街頭翻捲的無數納粹德國卐旗,駛離不來梅港的大型客輪,碼頭上的銅管樂隊,藍鬍子公爵不開放的房間,彈奏施坦威的免色……

  註譯:

  (1) 原文是「まり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