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東京的經紀人打來電話,說免色氏匯來繪畫酬金,而後把扣除經紀人手續費的金額匯入我的銀行賬戶。聽得金額吃了一驚——比最初聽得的金額還要多。
「免色先生附言說,畫出來的畫比期待的更精彩,所以作為獎金追加了金額,希望作為謝儀接受下來,不必客氣。」我的經紀人說。
我輕嘆一聲,沒說出話來。
「實物沒有看到,但免色先生用電子郵件把照片發來了。看照片——僅僅是看照片——我也覺得是一幅精彩作品。超越了肖像畫這一領域,卻又具有作為肖像畫的說服力。」
我致謝放下電話。
稍後女友打來電話,問明天上午過來是不是礙事,我說不礙事。星期五繪畫班有課,但時間上綽綽有餘。
「前天在免色君府上吃晚飯了?」她問。
「啊,真真正正的晚餐!」
「好吃?」
「絕對!葡萄酒無與倫比,菜餚無可挑剔。」
「家中怎麼樣?」
「無可挑剔。」我說,「單單一一描述就得輕鬆花掉半天時間。」
「見面時可能詳細講給我聽?」
「之前?還是之後?」
「之後。」她言簡意賅。
放下電話,我去畫室看牆上掛的雨田具彥的《刺殺騎士團長》。儘管迄今不知看了多少遍,但聽得免色的情況之後再看,感覺那上面有一種近乎神奇的栩栩如生的現實性。它並未止於懷古式再現過去發生的事件一類常有的歷史畫。畫中出場的四個人物(長面人除外),從每一個人的表情和舉止中都可以讀取他們面對這一狀況的各自心情意緒。將長劍刺入騎士團長的年輕男子面部絕對沒有表情,想必已關閉心扉將感情打入深處。被劍刺中胸部的騎士團長臉上,可以連同痛苦從中讀取「何至於如此」這一純粹的詫異。在旁邊注視狀況發展的年輕女子(歌劇中的唐娜·安娜)彷彿身體被劇烈衝突的感情撕成兩半,端莊的臉龐因痛楚而扭歪變形,白皙好看的手擋在嘴前。體形惇惇實實的貌似侍從的男子(萊波雷洛)面對始料未及的局面屏息斂氣仰面朝天。他的右手像要抓什麼似的伸向空中。
構圖完美無缺,不可能有比這更好的構圖。獨具匠心的絕妙配置。四人在活生生保持動作節奏的同時被瞬間凍結在那裡。而且構圖疊映出一九三八年在維也納可能發生的暗殺事件場景。騎士團長不是飛鳥時期裝束,而是身著納粹制服,或是黨衛軍黑色制服亦未可知。其胸口插一把西式佩刀或者短刀。插刀進去的說不定是雨田具彥本人。在旁邊屏息斂氣的女子是誰呢?雨田具彥的奧地利戀人?到底是什麼讓她肝膽俱裂呢?
我坐在木凳上久久盯視《刺殺騎士團長》畫幅。若讓我發揮想像力,可以從中讀取種種寓意和意象。但問題是,哪怕再羅列紛紜諸說,歸根結底也統統不過是無根無據的假說罷了。況且,免色講給我的那幅畫的背景——我想是背景——並非公開的歷史事實,而僅僅是風聞,或者無非是通俗愛情劇——一切都是以可能告終的故事。
我驀然心想,要是現在妹妹和我在一起就好了。
如果小路在這裡,我就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部講給她聽,她會時而插入簡短問話靜靜側耳傾聽。即使這種匪夷所思、錯綜複雜的事,她也不至於皺起眉頭或出聲驚叫,而始終貫之以沉著冷靜深思熟慮的表情。當我講完時,她會略一沉吟,而後給我以若干有益的建議。我們從小就不斷做這樣的交流。不過細想之下,小路不曾要我跟她商量什麼。在我的記憶限度內,應該一次也沒有。為什麼呢?莫非她不曾直面多麼大的精神困局?還是對我不抱有信心而認為商量也沒用呢?有可能二者各佔一半。
不過,縱使她健健康康不在十二歲死掉,如此親密的兄妹關係估計也不會持續多久。小路難免同哪裡一個無趣的男子結婚,在遠處某座城鎮度日,日復一日的生活磨損她的神經,生兒育女致使她疲憊不堪,失去曾經的純粹光點,根本沒有為我出謀劃策的餘地。我們的人生將怎樣行進,這事誰都不得而知。
我和妻之間的問題,也許在於我下意識地希求柚來替代我死去的妹妹。我不無這樣的感覺。我本身誠然不存在那種念頭,可是細想之下,在妹妹死去後自己心間某個地方很可能始終期盼在自己面臨精神性困難的時候有一個堪可依賴的夥伴。然而自不待言,妻和妹妹不同。柚不是小路。立場不同身份不同,成長經歷尤其不同。
如此思來想去之間,我陡然想起婚前去位於世田谷區砧 (1) 的柚的娘家拜訪時的事。
柚的父親是一家一流銀行的支行長。兒子(柚的兄長)同是銀行職員,在同一銀行工作。兩人都畢業於東京大學經濟學部。看來家系多有銀行人員。我想和柚結婚(當然柚也想和我結婚),找她父母告知我的心意。而同她父親相見的半個多小時,無論從哪個立場來看都很難說是友好性質的。我僅僅是個賣不動的畫家,作為副業畫肖像畫,沒有可稱為固定收入的收入。似可稱為前景那樣的東西也幾乎無從找見。不管怎麼考慮都不處於足以使得柚的這位銀行精英父親懷有好感的立場。因為這個事先就已有所預料,所以無論對方說什麼、罵什麼,我都決心不失冷靜坐而傾聽。何況我原本就是相當能忍的性格。
但是,在聆聽妻的父親喋喋不休的說教時間裡,我身上類似生理性厭惡的情緒開始高漲。感情漸漸失控,心情糟得幾乎嘔吐。那當中我起身離座,說對不起想借用一下衛生間。我跪到馬桶前拚命想把胃裡的東西一吐為快,然而吐不出來。因為胃裡差不多什麼也沒有。甚至胃液都出不來。於是做了好幾次深呼吸,讓心情平復下來。因嘴裡有不快味道,就用水漱口,拿手帕擦汗,而後折回客廳。
「不要緊?」柚看我的臉不安地問。大概我的臉色一塌糊塗。
「結婚是本人的自由。但久長不了喲!頂多四五年吧!」這是那天告別時她父親對我說出口的最後的話(我對此一句沒回)。她父親那三言兩語連同不快的迴響留在我的耳底,或作為某種詛咒影響到後來的後來。
她的父母直到最後也未予認可,但我們直接登記正式結為夫妻。同我本人的父母已經幾乎斷了聯繫。沒舉行婚禮。朋友們借了會場,只辦了一場簡單的婚宴(主要推動者當然是熱心幫忙的雨田政彥)。儘管如此,我們是幸福的。至少最初幾年我想是絕對幸福的。四年或五年,我們之間不存在像是問題的問題。然而之後不久,就像大型客輪在大海正中轉舵一樣開始了徐緩的轉折。緣由我還不大清楚,轉折點也看不真切。想必婚姻生活中她追求的東西和我追求的東西之間有某種差異。那種錯位經年累月逐漸加大,而覺察到時,她已然同我以外的男人幽會了。歸終,婚姻生活只持續了六年。
她的父親知道我們婚姻生活出了破綻,很可能暗自得意:「喏,言中了吧!」(倒是比他預料的長了一兩年。)肯定將柚棄我而去反倒視為可喜可賀的事。柚和我分開後莫非修復了同娘家的關係?那種事我當然無從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她個人問題,與我無關。儘管這樣,她父親的緊箍咒似乎依然未從我頭上取下。我至今仍能覺出那種無可捕捉的氣息、那種吃進肌膚的重量。而且,儘管自己不情願承認,但我的心靈創傷意外之深,仍在流血,一如雨田具彥畫中騎士團長被刺的心臟。
午後時光迅速流逝,秋日黃昏早早降臨,天空轉眼暗了下來,烏黑髮亮的烏鴉們在山谷上空歡叫著歸巢。我出到陽台,倚著欄杆眼望山谷對面免色的房子。庭園有幾盞燈已經閃亮,在黑暗中將房子的白色炫示出來。我在腦海中推出每晚每夜從陽台上使用高性能雙筒望遠鏡悄悄捕捉秋川真理惠形影的免色身姿。他為了使這一行為成為可能——完全出於這一個目的——而將那座白房子強行納入手中。支付巨款,投入精力,不厭其煩,終於將那座很難說符合自己情趣的豪宅據為己有。
說來不可思議(儘管是我自身感覺出的不可思議),驀然回神,我已經對免色這個人物開始懷有在其他人身上未曾感覺到的親近之情。親切感,不,甚至稱為連帶感也未嘗不可。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能類似同病相憐的兩人,我這樣思忖。驅動我們移步前行的,不是我們已經到手的東西,也不是即將到手的東西,而是已然失卻的東西、現在沒有到手的東西。對他所採取的行為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說能夠理解。那明顯超過我的理解範圍。但另一方面,至少能夠理解其動機。
我去廚房把雨田政彥送的單一麥芽威士忌加進冰塊,拿在手中坐在客廳沙發,從雨田具彥的唱片收藏中選出舒伯特的絃樂四重奏放在唱機轉盤上。作品被稱為《羅莎蒙德》。免色家書房裡放的音樂。我一邊聽音樂,一邊時不時搖晃杯中的冰塊。
這天直到最後,騎士團長一次也沒現身,他大概同貓頭鷹一起在閣樓裡靜靜休息。理念也照樣需要有休息日。這天我也一次沒站在畫布跟前。我也照樣要有休息日。
我獨自為騎士團長舉杯。
註譯:
(1) 位於東京都世田谷的西南部。原來是旱田耕作中心,屬於近郊農村,於1936年編入世田谷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