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差不多和喜歡眼睛看不見的東西一樣喜歡眼睛看得見的東西

  星期日也是晴得漂漂亮亮的一天。沒有像樣的風,秋天的太陽把染成種種色調的山間樹葉照得流光溢彩。白胸脯的小鳥們在樹枝間往來飛躍,靈巧地啄食樹上的紅果。我坐在陽台上面百看不厭地看著眼前的光景。大自然的美麗公平地提供給每一個人——無論富翁還是貧民——如同時間……不,時間或許不是這樣。生活富裕的人花錢多買時間也有可能。

  不前不後恰好十點整,光閃閃的藍色豐田普銳斯爬上坡來。秋川笙子上身穿米色高領薄毛衣,下身穿修長的淺綠色棉質長褲。脖子的金項鏈閃著含蓄的光。髮型一如上次大體保持理想造型。隨著秀髮的搖顫,好看的頸項時而一閃。今天不是手袋,肩上挎著鹿皮挎包。鞋是褐色防滑鞋。打扮漫不經心而又無微不至。而且,她的胸部的確形狀漂亮。據其侄女內部情報,似乎是「沒有填充物」的胸部。我為其乳房——僅僅在審美意味上——多少動心。

  秋川真理惠一身休閒打扮:褪色的藍色直筒牛仔褲、白色匡威運動鞋,和上次截然不同。藍牛仔褲這裡一個洞那裡一個窟窿(當然是刻意為之)。上面穿薄些的灰色遊艇夾克,外面披一件彷彿樵夫穿的厚格子襯衫。胸部依然沒有隆起。而且依然一副不開心的樣子,表情儼然正吃得興起當中被拿走食盤的貓。

  我像上次那樣在廚房沏紅茶拿來客廳,接著給兩人看了上星期畫的三幅素描。秋川笙子對這素描似乎一見歡心:「哪一幅都那麼生動,遠比照片什麼的像現實中的小惠!」

  「這個、給我可以的?」秋川真理惠問我。

  「可以呀,當然!」我說,「畫完成後給。畫完前我也可能要用。」

  「話是那麼說……給我們真的沒關係的?」姑母擔心地問。

  「沒關係的。」我說,「畫一旦完成,往下就沒多大用處了。」

  「這三幅中的哪一幅作草圖用?」真理惠問我。

  我搖頭道:「哪一幅都不用。這三幅素描,可以說是為立體地理解你而畫的。畫布上畫的你還要有所不同。」

  「形象什麼的,已經在老師腦袋裡具體形成了?」

  我搖搖頭:「不,還沒有形成。往下和你兩人考慮。」

  「立體地理解我?」

  「是的。」我說,「從物理上看,畫布僅僅是個平面。但畫必須立體描繪才行。明白的吧?」

  真理惠臉色嚴肅起來。想必從「立體」這一說法想到自己胸部的凸起狀態。事實上她也一閃瞥一眼姑母薄毛衣下嬌美隆起的乳房,而後看了看我。

  「怎樣才能畫得這麼好呢?」

  「素描?」

  秋川真理惠點頭。「素描啦速寫啦。」

  「練習!練習當中自然畫好。」

  「可有很多人怎麼練也畫不好,我想。」

  她說的不錯。美大時代,怎麼練也全然不見好的同學看得太多太多了。無論怎麼掙扎,人也要為與生俱來的東西所大大左右。問題是說起這個來,話就不可收拾了。

  「可那也不等於不練也可以。不練就出不來的才華和資質也的確是有的。」

  秋川笙子對我的話大大點頭。秋川真理惠則僅僅斜了斜嘴角,彷彿說真是那樣的?

  「你是想畫好的吧?」我問真理惠。

  真理惠點頭:「喜歡眼睛看得見的東西,和喜歡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差不多。」

  我看真理惠的眼睛。眼睛浮現出某種特殊種類的光。她具體要說什麼,一下子很難琢磨。但較之她說什麼,引起我興趣的更是其眼睛深處的光。

  「相當不可思議的說法啊!」秋川笙子說,「像是出謎語似的。」

  真理惠沒有應聲,默默看自己的手。稍後揚起臉時,特殊光閃從眼睛裡消失了——稍縱即逝。

  我和秋川真理惠走進畫室。秋川笙子從挎包裡取出和上星期同樣的——從外觀看來我想是同樣的——小開本厚書,靠在沙發上馬上看了起來。看樣子被那本書迷住了。什麼種類的書呢?我比上次還有興趣,但問書名還是忍住了。

  真理惠一如上星期,隔兩米左右距離同我對坐。和上星期不同的是,我面前放著有畫布的畫架。但畫筆和顏料還沒拿在手裡。我交替看著真理惠和空白畫布,思索怎樣才能把她的形象「立體地」移植到畫布上來。那裡需要某種「物語」,並非只要把對方形體直接畫下來即可。僅僅那樣是不成其為作品的,那有可能僅以頭像畫告終。找出那裡應被畫出的物語,乃是之於我的重要出發點。

  我從木凳上久久凝視坐在餐椅上的秋川真理惠的臉龐。她沒有躲開視線,幾乎一眨不眨地直盯盯回視我的眼睛。儘管不是挑戰性眼神,但可以從中讀取「往下決不後撤」那種類似決心的東西。由於長相端莊得令人聯想到偶人而容易讓人懷有錯誤印象,實則是個性格有硬芯的孩子。具有無可撼動的自身做法。一旦畫一條直線,就不輕易妥協。

  細看之下,總覺得秋川真理惠的眼睛有讓人想起免色眼睛的東西。上次也感覺出了,此刻再次為其共通性而驚訝。那裡有很想稱之為「瞬間凍結的火焰」的神奇光點,在含有光熱的同時而又絕對冷靜,令人想起內部具有自身光源的特殊寶石,向外坦率訴求的力同向內指向完結的力在那裡兩相交鋒。

  不過,我之所以這麼感覺,有可能是事先聽了免色向我坦言秋川真理惠沒準是分得其精血的女兒之故。或許正因為有這條伏線,我才下意識地努力在兩人之間尋覓某種相呼應的東西。

  不管怎樣,我必須把這眼睛的獨特光點畫進畫幅之中。以此作為構成秋川真理惠表情的核心要素,作為貫穿其端莊外貌的堅定不移的東西。然而,我還未能發現將其畫入畫幅所需的語境。一旦失手,看上去難免淪為冷冰冰的玉石。裡面所有的熱源是從哪裡產生的呢?又將去往哪裡呢?我必須弄個水落石出。

  交替盯視她的臉龐和畫布十五分鐘後,我無奈地停下,將畫架推去一邊,緩緩做了幾次深呼吸。

  「說點什麼吧!」我說。

  「好啊,」真理惠應道,「說什麼?」

  「想再多少瞭解你一下,如果可以的話。」

  「比如說?」

  「對了,你父親是怎樣一個人?」

  真理惠稍稍扭起嘴角。「父親的事不大清楚。」

  「不怎麼說話?」

  「見面都沒有多少。」

  「因為父親工作忙吧?」

  「工作不很瞭解。」真理惠說,「我想大概對我沒多大興趣。」

  「沒興趣?」

  「所以一直交給姑母。」

  我對此沒表示什麼意見。

  「那麼,母親可記得?是在你六歲的時候去世的吧?」

  「母親嘛,感覺上只是斑駁記得。」

  「怎樣一種斑駁?」

  「轉眼之間母親就從我眼前消失了。人死是怎麼回事,當時的我理解不了。所以只能認為母親僅僅不在了,像煙被哪裡的縫隙吸了進去。」

  真理惠沉默片刻,而後繼續道:「因為那種不在的方式太突然了,所以一下子沒能充分理解那裡的道理。母親死去前後的事,我不能很好地記起。」

  「那時你腦袋非常混亂。」

  「母親在的時間和不在以後的時間就像被高牆隔成兩個,連接不起來。」她默默咬了一會兒嘴唇。「這麼說可明白?」

  「覺得好像明白。」我說,「我妹妹十二歲死了上次講過吧?」

  真理惠點頭。

  「妹妹天生心臟瓣膜有缺陷。做了大手術,本應平安無事了,卻不知為什麼有問題留了下來,好比體內帶一顆炸彈活著。所以,全家平時就在一定程度上做了應付最壞情況的心理準備。就是說,不像你母親被金環胡蜂蜇得離開人世那樣簡直晴天霹靂。」

  「晴天……」

  「晴天霹靂。」我說,「晴朗的天突然轟隆隆響起雷聲——始料未及的事突然發生了。」

  「晴天霹靂。」她說,「寫什麼字?」

  「晴天,晴朗的天。霹靂字難寫,我也不會寫,也沒寫過。想知道,回家查字典好了。」

  「晴天霹靂。」她再次重複,似乎把這句話塞進她腦袋的抽屜。

  「反正那是某種程度上可以預想的事。但妹妹實際突然發作當天就死了的時候,平日的心理準備完全不頂用。我的的確確呆若木雞。不光我,全家都一樣。」

  「那以前和那以後,老師身上有好多事都變了?」

  「呃,那以前和那以後,我的身上也好我的身外也好,好多事整個變了。時間的流程都不一樣了。就像你說的,那兩個連接不起來。」

  真理惠目不轉睛看我看了十秒鐘。「妹妹對老師是非常非常寶貴的人,是吧?」

  我點頭:「嗯,寶貴得不得了。」

  秋川真理惠低頭沉思什麼,而後揚起臉說:「記憶就那樣被隔開了,所以我不能完整地想起母親:什麼樣的人?長的什麼樣?對我說了怎樣的話?父親也很少給我講母親的事。」

  說起我對秋川真理惠母親所知道的,無非是免色細緻入微講述的免色和她最後一次性愛場景——在他辦公室沙發上進行的劇烈性行為有可能使得秋川真理惠受胎。但這種話當然說不出口。

  「不過關於母親總會多少記得什麼吧?畢竟一起生活到六歲。」

  「只有氣味。」真理惠說。

  「母親身體的氣味?」

  「不是。雨的氣味。」

  「雨的氣味?」

  「那時下雨來著,聽得見雨點落地聲那麼大的雨。但母親沒打傘就到外面走,拉著我的手一起走在雨中。季節是夏天。」

  「可是夏天傍晚的雷陣雨?」

  「好像,因為有一股雨打在被太陽曬得發燙的柏油路面時的氣味。我記得那氣味。那裡像是山頂觀光台那樣的地方。母親還唱歌來著。」

  「什麼歌?」

  「旋律想不起來,但歌詞記得:河對岸舒展著廣闊的綠色田野,那邊流溢著燦爛的陽光,這邊一直陰雨綿綿……便是那樣的歌。噯,老師可聽過那樣的歌?」

  我沒有聽得那樣的歌的記憶。「好像沒有聽過。」

  秋川真理惠做微微聳肩那樣的動作。「這以前問過好多人,但誰也沒聽過那樣的歌。為什麼呢?難道是我在腦袋裡隨意捏造的歌?」

  「也可能是母親當場編的喲,為你!」

  真理惠揚臉看我,微微笑道:「沒有那麼想過。不過果真那樣,那可是太好了!」

  目睹她面帶笑容,這時大約是第一次。就好像厚厚的雲層裂開了,一線陽光從那裡流溢下來,把大地特選的區間照得一片燦爛——便是這樣的微笑。

  我問真理惠:「如果再去一次那個場所能記起就是這裡?去山頂觀光台那樣的地方?」

  「有可能。」真理惠說,「倒是沒多大把握,但有可能。」

  「自己的心中能有一方那樣的風景,是很美妙的事。」我說。

  真理惠點頭。

  接下去一小會兒,我和秋川真理惠兩人傾聽外面鳥們的鳴囀。窗外舒展著漂亮的秋日晴空,一絲雲絮也找不見。我們在各自的心間漫無邊際地放飛各自的思緒。

  「那幅反過來的畫是什麼?」稍後真理惠問我。

  她手指的是畫有(想畫的)白色斯巴魯男子的油畫。我為了不讓人看見那幅畫布而反過來靠牆立著。

  「畫開頭了的畫。想畫那個男子,但沒有畫下去。」

  「讓我看看可好?」

  「好好!倒還是草圖階段。」

  我把畫幅正過來放在畫架上。真理惠從餐椅立起,走到畫架跟前,抱臂從正面看畫。面對畫,她的眼睛回之以銳利的光閃,嘴唇緊緊閉成一條直線。

  畫僅以紅綠黑三色構成。上面應畫的男子還沒被賦以明確的輪廓。用木炭畫的男子形象隱身於顏料之下。他拒絕被施以血肉,拒斥著色。但我知道他就在那裡,我在那裡捕捉到了他存在的基幹,一如海中魚網捕捉看不見形影的魚。我準備找出拉網方法,而對方企圖阻止這一嘗試——如此推拉造成了中斷。

  「在這兒停下了?」真理惠問。

  「正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從草圖階段推向前去。」

  真理惠靜靜地說:「不過看上去已經完成了。」

  我站在她旁邊,以同一視角重新打量那幅畫。莫非她的眼睛看出了潛伏在黑暗中的男子形象?

  「你是說沒必要再往這畫上加什麼了?」我問。

  「嗯,我想這樣就可以了。」

  我輕輕屏住呼吸。她說出的,和白色斯巴魯男子向我訴說的幾乎是同樣內容。

  畫就這樣好了!別再動這畫!

  「為什麼這麼想?」我再次問真理惠。

  真理惠好一會兒沒有回答。又聚精會神看了一陣子畫,而後放下抱臂的雙手,貼在面頰上,像是要冷卻那裡的熱度。

  「這樣就已具有足夠的力。」她說。

  「足夠的力?」

  「那樣覺得。」

  「不會是不太友善的那種力?」

  真理惠沒有答話,兩手仍貼著臉頰。

  「這裡的男子,老師很瞭解的?」

  我搖頭:「不,說實話,一無所知。前不久一個人長途旅行時在遙遠的小鎮上偶然碰見的人。沒打招呼,名也不知道。」

  「這裡有的,是善的力還是不善的力,我不知道。或許有時變成善的,有時變成惡的。喏,看的角度不同,看上去就有種種不同。」

  「可你認為最好不要把那個畫成畫的形式,是吧?」

  她看我的眼睛。「如果成形,假如那是不善的,老師你怎麼辦?假如朝這邊伸過手來怎麼辦?」

  有道理,我想。假如那是不善的,假如那是惡本身,而且假如朝這邊伸過手來,那麼我到底如何是好?

  我把畫從畫架上卸下,反過來放回原來位置。作為感觸,使之從視野中消失後,畫室中緊繃繃的緊張感才好像迅速緩解。

  我想,或許應該把這幅畫結結實實包起來塞進閣樓才是,一如雨田具彥把《刺殺騎士團長》藏在那裡以免被人看見。

  「那麼,那幅畫你怎麼看?」我指著牆上掛的雨田具彥的《刺殺騎士團長》。

  「喜歡那幅畫。」秋川真理惠毫不遲疑地回答。「誰畫的畫?」

  「畫它的是雨田具彥,這座房子的主人。」

  「這幅畫在訴說什麼,簡直就像小鳥要從小籠子裡飛去外面的世界——有那樣的感覺。」

  我看她的臉。「鳥?到底什麼樣的鳥呢?」

  「什麼樣的鳥?什麼樣的籠子?我不知道,形體也看不清楚,只是一種感覺罷了。對於我,這幅畫可能有點兒太難了。」

  「不但你,對我也好像有點兒太難了。不過如你說的,作者有某種想向人訴求的事物,把那強烈的意緒寄託在畫面上。我也有這樣的感覺。可是他究竟訴求什麼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誰在殺誰,咬牙切齒地。」

  「正是。年輕男子在堅定的意志下用劍狠狠刺入對方胸口。被刺殺的一方對自己即將死去只是驚詫不已。周圍的人大氣不敢出地注視這一進展。」

  「有正確的殺人?」

  我就此沉吟。「不清楚啊!什麼正確什麼不正確,取決於選擇的基準。比方說,人世間有很多人認為死刑是從社會角度來說正確的殺人。」

  或者暗殺,我想。

  真理惠略一停頓,說道:「不過,這幅畫雖然人被殺了流了很多血,但並不讓人心情黯淡。這幅畫想要把我領去別的什麼地方——同正確不正確基準不同的場所。」

  這天歸終我一次也沒拿畫筆,只是在明亮的畫室中同秋川真理惠兩人漫無邊際地交談。我邊談邊把她表情的變化和種種樣樣的動作一個個打入腦海。不妨說,如此記憶的累積將成為我應該畫的畫的血肉。

  「今天老師什麼也沒畫。」真理惠說。

  「這樣的日子也是有的。」我說,「既有時間奪走的東西,又有時間給予的東西。把時間拉向自己這邊是一項重要工作。」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我的眼睛,就像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窺視裡面的房間。她在思考時間的意義。

  十二點時傳來往日的鐘聲。我和真理惠兩人離開畫室轉來客廳。沙發上,戴黑邊眼鏡的秋川笙子看小開本厚書看得如醉如痴,甚至呼吸動靜都感覺不出。

  「看的什麼書呢?」我忍不住地問。

  「說實話,我有類似厄運的東西。」她莞爾一笑,夾上書籤,合上書。「一旦把正看的書的書名告訴別人,不知為什麼,書就不能最後看完了。一般都要發生什麼意外事,看到中間就看不下去了。莫名其妙,但的確如此。於是決定不把正在看的書的書名告訴任何人。看完了,那時倒是樂意告訴……」

  「看完當然可以。見你看得那麼專心,就有了興趣,心想什麼書呢?」

  「非常有意思的書,一旦看開頭就停不下來。所以決定只在來這裡時看。這樣,兩個小時一晃兒就過去了。」

  「姑母看好多好多書的。」真理惠說。

  「此外沒多少事可做,看書就像是我生活的中心。」姑母說。

  「沒做工作嗎?」我問。

  她摘下眼鏡,一邊用手指按平眉間聚起的皺紋一邊說,「只是大體每星期去一次本地圖書館當志願者。以前在城裡一傢俬立醫科大學工作來著,在那裡當校長的秘書。但搬來這裡後辭職不做了。」

  「真理惠的母親去世時搬來這裡的吧?」

  「那時只是打算一起住一段時間,在事情安頓下來之前。可實際來了和小惠一塊兒生活以後,就沒辦法輕易離開了,自那以來一直住在這裡。當然,如果哥哥再婚,就馬上返回東京。」

  「那時我也一起離開。」真理惠說。

  秋川笙子僅僅浮現出社交性微笑,避免就此表態。

  「如果不介意,一起吃飯好嗎?」我問兩人,「色拉和意大利麵什麼的,手到擒來。」

  秋川笙子當然客氣地推辭,但真理惠看樣子對三人吃午飯深感興趣。

  「可以的吧?反正回家爸爸也不在。」

  「實在簡單得很。調味汁準備了很多,做一個人的做三個人的,花的工夫沒什麼區別。」我說。

  「真的合適嗎?」秋川笙子有些疑惑。

  「當然合適,請別介意。我總是在這裡一個人吃,一日三餐都一個人吃。偶爾也想和誰一起吃。」

  真理惠看姑母的表情。

  「那麼就承您美意,不客氣了。」秋川笙子說,「不過真不打擾的?」

  「完全談不上!」我說,「請隨便好了。」

  我們三人移到餐廳。兩人在餐桌前落座。我在廚房燒水,把蘆筍和培根做的調味汁用深平底鍋熱了,用萵苣、西紅杮、洋蔥和青椒做了色拉。水燒開後煮意面。那時間裡把歐芹切得細細的,從電冰箱取出冰紅茶倒進杯裡。兩位女性頗為稀罕地看我在廚房裡敏捷利落地幹活身姿。秋川笙子問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說值得幫忙的事一概沒有,只管在那裡老老實實坐著好了。

  「真是訓練有素啊!」她佩服似的說。

  「天天幹的關係。」

  對我來說,做飯並不難受。向來喜歡手工活:做飯,做簡單的木匠活,修理自行車,修剪庭園。不擅長的是抽象性數學思考。將棋 (1) 啦國際象棋啦九連環啦,那種知性遊戲使得我簡單的頭腦大受損壞。

  接下去,我們對著餐桌吃飯。晴朗秋日星期天的開心午餐。而且,秋川笙子是餐桌上的理想對象。話題豐富,懂得幽默,富於知性和社交性。餐桌禮儀優美動人而又沒有做作之處。一位在甚有品位的家庭長大、上花錢學校的女性。真理惠幾乎不開口,閒聊交給姑母,注意力集中在吃上。秋川笙子說希望我以後教她調味汁的做法。

  我們快要吃完時,響起音色明亮的門鈴聲。推測按響門鈴的是誰,對我不是多麼難的事。因為稍往前一點覺得有那輛捷豹粗獷的引擎聲隱約傳來。那聲音——同豐田普銳斯文靜的引擎聲處於對立的兩極——傳到我的意識與無意識之間薄薄的隔層的某處。所以門鈴響決不是「晴天霹靂」。

  我道聲失禮,從座位立起,放下餐巾,把兩人留在後面走去門口,明知無從預料往下將有怎樣的事情發生……

  註譯:

  (1) 將棋:日式象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