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那麼說來,最近沒有測過氣壓

  打開房門,免色站在那裡。

  他上身穿領扣襯衫、帶有精巧高雅花紋的毛背心、灰綠色蘇格蘭花呢夾克。下身穿淺芥末色卡其褲。腳上是褐色絨面皮鞋。不出所料,所有衣服都給他穿得恰到好處賞心悅目。豐厚的白髮在秋日陽光下熠熠生輝,身後可見銀色捷豹。旁邊停著藍色豐田普銳斯。兩輛車並排相鄰,看上去好像牙齒不整齊的人張嘴而笑。

  我一聲不響地將免色讓進門來。他的表情因緊張顯得有些僵硬,讓我聯想剛塗過還沒乾透的石灰牆。目睹免色浮現這樣的表情當然是第一次——他總是冷靜地控制自己,儘可能不讓感情顯露於外。即使被關在漆黑的洞底一小時之後,臉色也絲毫未變。然而此刻他的臉近乎蒼白。

  「進去也不礙事的嗎?」他問。

  「當然不礙事。」我說,「現在正在吃飯,不過差不多要吃完了。請進!」

  「可是我不想做打擾吃飯那樣的事。」說著,他幾乎條件反射地眼看手錶,無謂地久久盯視表針,就好像對表針走法有什麼異議。

  我說:「馬上就吃完的,簡單的午餐。然後一起喝咖啡什麼的好了!請在客廳等著,把您介紹給兩個人。」

  免色搖頭道:「不不,介紹可能還太早。以為兩人都已經從這裡撤走了,所以才到府上來,不是想被介紹才來的。可是看見府上門前停著一輛沒見過的車,就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是好機會。」我打斷對方似的說,「順水推舟。交給我好了!」

  免色點頭,開始脫鞋。卻不知何故,好像不知鞋怎麼脫似的。我等他好歹把兩隻鞋脫掉,領進客廳。本來已經來過幾次了,但他活像生來初次目睹,好奇地四下打量。

  「請在這裡等候!」我對他說。然後把手輕放在他肩上。「請坐在這裡放鬆一下。估計用不了十分鐘。」

  我把免色一人留在那裡——心裡總好像七上八下——折回餐廳。我不在時間裡兩人已經吃完,餐叉放在盤子上。

  「來客人了?」秋川笙子擔憂地問。

  「嗯。不過不要緊,只是住在附近的熟人順路一晃兒來看看罷了。讓他在客廳裡等著。一個爽快人,用不著介意。我這就吃完。」

  隨即我把剩的一點點東西吃了下去。兩位女性拾掇餐桌碟盤之間,我用咖啡機做了咖啡。

  「不去客廳一起喝喝咖啡?」我對秋川笙子說。

  「可客人來了,我們不打擾嗎?」

  我搖頭道:「完全談不上打擾。這也是一種緣分,我來介紹一下。雖說住在附近,但因為住在隔著山谷的對面山上,您大概不認識……」

  「那位叫什麼名字呢?」

  「免色先生。免除的免,顏色的色——免除顏色。」

  「稀罕姓啊!」秋川笙子說,「免色先生,這名字是第一次聽得。的確,隔著山谷,就算住得近也不大可能有像樣的往來。」

  我把四人份咖啡、砂糖和牛奶放在盤子裡端來客廳。進客廳最吃驚的是免色沒影了。客廳空無一人,陽台上也沒有他,又不像去了衛生間。

  「去哪裡了呢?」我沒有對誰說地說。

  「來這兒了嗎?」秋川笙子問。

  「剛才還在。」

  去門廳看,那裡不見了他的絨面皮鞋。我穿上拖鞋打開房門,見銀色捷豹停在剛才那個位置。這樣,就不像是回家了。車窗玻璃在太陽光下炫目耀眼,看不清裡邊是否有人。我往車那邊走去。免色坐在駕駛位上,像找什麼似的東摸西看。我輕敲窗玻璃。免色落下窗玻璃,以困窘的神色向上看我。

  「怎麼的了?免色先生?」

  「想測一下輪胎氣壓,可不知為什麼,氣壓計找不到了。平時總是放在這手套箱裡……」

  「那是現在必須在這裡馬上做的事嗎?」

  「不,那也不是。只是往這裡一坐,突然惦記起氣壓來。那麼說來,最近沒有試過氣壓……」

  「反正輪胎情況並非不正常是吧?」

  「呃,輪胎情況沒有什麼不正常,一般。」

  「那麼,氣壓的事先往後放,返回客廳好嗎?咖啡做好了,兩人正等著。」

  「等著?」免色以乾澀的嗓音說,「等著我?」

  「嗯,說介紹你來著。」

  「不好辦啊!」

  「為什麼?」

  「還沒做好被介紹的準備——類似心理準備的東西。」

  他的眼神懼怯而又困惑,就像被喝令從熊熊燃燒的十六樓窗口朝著看上去差不多只有杯墊大小的救生氣墊跳下的人。

  「最好來一下。」我果斷地說,「好吧?非常簡單的事。」

  免色一聲不響地點了下頭,從座席欠身出來,關上車門。本想鎖門,旋即發覺無此必要(誰也不來的山上),遂將鑰匙揣進褲袋。

  走進客廳,秋川笙子和真理惠兩人在沙發上等我們。我們剛一進去,兩人就彬彬有禮地從沙發上站起。我把免色簡單介紹給兩人,作為極為理所當然的日常性人情行為。

  「也請免色先生當過繪畫模特,有幸畫他的肖像畫來著。因為碰巧住在附近,所以那以來就有了交往。」

  「聽說您住在對面山上……」秋川笙子問。

  提起房子,免色的臉龐眼看著變得蒼白起來。「嗯,幾年前開始住的。幾年前來著?呃——三年了吧,還是四年?」

  他詢問似的看我。我什麼也沒說。

  「從這裡可以看見府上?」秋川笙子問。

  「嗯,可以看見。」免色說。又馬上補充一句,「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房子,山上又十分不方便。」

  「不方便這點,我家也彼此彼此。」秋川笙子和顏悅色地說,「買件東西也是一場麻煩。手機信號也好廣播也好,都不能正常進來。加上又是陡坡,積了雪滑溜溜的,嚇得車都不敢開。所幸只五六年前有過那麼一次。」

  「嗯,這一帶幾乎不下雪。」免色說,「海上有暖風吹來的關係。海的力量是很大的,就是說……」

  「總之,冬天不積雪讓人慶幸啊!」我插嘴道。放任不管,連太平洋暖流的構成都可能一一說個沒完——免色身上有這種進退失據的意味。

  秋川真理惠來回比較看著姑母的臉和免色的臉,似乎對免色不懷有特定感想。免色完全沒向真理惠那邊投以視線,只是一味看著真理惠的姑母,就好像自己的心從個人角度被她的臉龐強烈吸引住了一樣。

  我對免色說:「其實眼下正在畫這位真理惠小姐的畫,求她當模特。」

  「所以每個星期日開車送來這裡。」秋川笙子說,「以距離看,就在我家眼皮底下,但由於路的關係,不繞很多彎路是來不到這裡的。」

  免色這才從正面看秋川真理惠的臉龐。可是,他的雙眼如冬天忐忑不安的蒼蠅那樣急切切轉動不已,試圖在其臉龐周邊哪裡找到落腳點。然而那樣的位置似乎哪裡也沒能找到。

  我像派船救援似的拿出素描簿給他看。「這是已經畫好的她的素描。素描階段剛剛結束,還沒有真正開始畫。」

  免色像要吞進去一樣久久盯視那三幅素描。看樣子,較之看真理惠本人,看畫她的素描對於他要意味深長得多。但當然不可能那樣,他只是不能從正面注視真理惠,素描終究不過是其替代。如此切近地接近實實在在的真理惠畢竟是第一次,想必一下子把握不好心情。秋川真理惠簡直就像觀察珍稀動物似的看著免色雜亂不堪的表情。

  「太好了!」免色說,隨即看著秋川笙子那邊說,「哪一幅素描都栩栩如生,氣氛捕捉得恰到好處。」

  「嗯,我也那麼認為。」姑母笑吟吟地說。

  「不過真理惠可是很難畫的模特。」我對免色說,「畫成畫不容易。由於表情處於時刻變化之中,把握其核心要素相當花時間。所以還沒能著手畫真要畫的畫。」

  「難畫?」說著,免色眯細眼睛,像看晃眼睛的東西那樣再次看真理惠的臉龐。

  我說:「那三幅素描,表情應該各有很大不同。而表情稍一變化,整個氣氛就變了。要把她確定畫在一幅畫上,就必須捨棄其表面變化,而抓住其核心要素。抓不住,就只能表現整體的一個小小側面。」

  「原來如此!」免色顯得欽佩有加。而後把三幅素描同真理惠的臉龐比較看了好幾次。如此一來二去,他原本蒼白的臉上緩緩出現了紅色。紅色起初似乎是一個小點,而後變成乒乓球大小,繼而變為棒球一般大,很快擴展到整張面孔。真理惠饒有興味地注視著其面孔顏色的變化。秋川笙子為了避免失禮而將眼睛得體地從那變化上移開。我伸手拿起咖啡壺,往自己杯裡倒第二杯。

  「打算從下星期開始正式作畫。也就是使用顏料在畫布上畫……」為了填補沉默空白,我沒有針對任何人地這樣說道。

  「構思已經形成了?」姑母問。

  我搖頭:「構思還沒形成。如果不實際拿筆實際面對畫布,具體意念一個也浮現不出腦海。」

  「您畫了免色先生的肖像畫,是吧?」秋川笙子問我。

  「嗯,倒是上個月的事了。」我說。

  「無與倫比的肖像畫!」免色來勁兒了,「因為需要一段時間讓顏料乾透,所以還沒鑲框,就那樣掛在我的書房牆上。不過,說『肖像畫』恐怕並不準確。因為那裡畫的,既是我又不是我。那是非常深的畫——倒是說不好——看起來百看不厭。」

  「既是您又不是您?」秋川笙子問。

  「就是說不是所謂肖像畫,而是在更深的層面畫的畫。」

  「想看一眼。」真理惠說。這是移來客廳後她出口的第一句話。

  「小惠,那不禮貌,別人府上……」

  「那是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的!」免色像用鋒利的劈柴刀利利索索砍掉姑母發言語尾一樣插嘴道。其語氣的尖銳使得所有人(也包括免色自身)一時屏住呼吸。

  他略一停頓繼續下文:「畢竟就住在附近,務請來看一次畫!我一個人生活,不必顧慮什麼。隨時歡迎兩位!」

  如此說罷,免色臉色更紅了。想必從自己本身的發言中聽出了迫不及待的韻味。

  「真理惠小姐喜歡畫?」這回他轉向真理惠問,調門已恢復正常。

  真理惠默默輕點一下頭。

  免色說:「如果方便的話,下星期的星期日,差不多和今天同一時刻來這裡迎接。接下去就去我家看畫好嗎?」

  「不過,添那樣的麻煩……」秋川笙子說。

  「可我想看畫。」這回真理惠以不容分說的語聲斬釘截鐵。

  歸終,商定下星期的星期日偏午時分免色來接兩人去他家。本來叫我一起去,但我說那天下午有事,婉言謝絕了。作為我,不想更多地深度介入此事。而想把往下的事交給當事者本人。無論那裡發生什麼,我都想儘可能止於局外人。我僅僅在結果上——本來無意做這種事——居中牽線搭橋罷了。

  我和免色出門目送美麗的姑侄二人返程。秋川笙子饒有興味地看了一會兒停在普銳斯旁邊的免色的銀色捷豹,眼神就像愛狗人士看一條別人的狗。

  「這是最新款的捷豹吧?」她問免色。

  「是的。眼下是捷豹最新的轎跑。您喜歡車?」免色問。

  「不,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去世的父親過去開捷豹轎車來著。常坐進去,偶爾也開過。所以看見車身前面的這個標誌,一下子感到很親切。怕是XJ6吧,有四個圓圓的頭燈,直列六缸4.2升發動機。」

  「是三系列吧!噢,那是非常漂亮的車型!」

  「家父看上去很中意那輛車,開了相當長時間。不省油和小故障多倒是夠傷腦筋的……」

  「那個車型是不省油,電氣系統也可能故障不少。捷豹在傳統上電氣系統就不夠強。但在沒有故障行駛的時候,只要不介意汽油費,那麼一貫出類拔萃。無論乘坐感覺還是駕駛體驗,都充滿獨一無二的魅力。當然世間絕大多數人都把故障和油耗牢牢放在心上。正因如此,豐田普銳斯才賣得飛一樣快。」

  「這是兄長給我買的所謂私人專用車,不是我自己買的。」秋川笙子指著豐田普銳斯好像辯解似的說,「車是好開,安全,對環境也友好。」

  「普銳斯是非常優秀的車。」免色說,「其實我也認真考慮買一輛來著。」

  果真?我在心裡歪頭沉思,想像不來乘坐豐田普銳斯的免色的身姿,一如想像不來在飯店點尼斯色拉的金錢豹的身姿。

  秋川笙子一邊往捷豹裡面窺視一邊說:「有個十分唐突的請求,我稍微坐一坐可以嗎?只坐駕駛席就行……」

  「當然可以!」免色說。而後像調試聲音似的輕咳一聲,「請儘管坐好了。如果願意,開也沒關係的。」

  目睹她對免色的捷豹表現出如此興致,對於我很是意外。因為看其清秀文靜的外表,看不出她是對車感興趣那一類型。然而秋川笙子兩眼閃閃生輝地鑽進駕駛席,讓身體適應奶油色皮座,仔細盯視儀表盤,雙手置於方向盤,接著左手摸在換擋桿上。免色從褲袋裡掏出車鑰匙遞給她。

  「請發動引擎!」

  秋川笙子默默接過鑰匙,往方向盤旁邊插了進去,按順時針方向旋轉,那隻貓科巨獸頓時醒了。她入迷地傾聽了一會兒深沉的引擎聲。

  「這引擎聲有聽過的記憶。」她說。

  「4.2升的V8發動機。令尊開的XJ6是六缸,閥門數量和壓縮比都不一樣,但聲音或許相似。在毫不反省地大量燃燒化石燃料這點上,古往今來一成未變,實屬罪孽深重的機械。」

  秋川笙子抬起換擋桿,亮起右轉向燈。獨特的宏亮的砰砰聲隨之響了起來。

  「這聲音實在讓人懷念!」

  免色微微笑道:「這是只有捷豹才能發出的聲音,和其他任何車的轉向燈聲都不一樣。」

  「我年輕時用心練過XJ6,拿得了駕駛證。」她說,「制動系統和一般車多少有所不同,所以第一次開其他車的時候相當困惑來著,不知怎麼樣才好。」

  「很能理解,」免色微微笑道,「英國人對微妙的地方有某種執著。」

  「但車裡的氣味和家父的車有點不一樣。」

  「很遺憾,有可能不一樣。所用內飾的材料因種種緣由,不可能和過去完全相同。尤其二○○二年康諾利公司不再提供皮革之後,車內氣味變化很大。因為康諾利公司本身不復存在了。」

  「可惜!本來我非常喜歡那個氣味來著。怎麼說呢,和關於父親氣味的記憶合在一起了。」

  免色似乎難以啟齒地啟齒道:「實不相瞞,此外我還有一輛老捷豹。或者那輛同令尊車有同樣氣味也不一定。」

  「您有XJ6?」

  「不,E-Type。」

  「E-Type?就是那敞篷車?」

  「是的。一系列敞篷跑車。雖是六十年代產品,但跑起來仍毫無問題。引擎同是六缸4.2升,原裝雙座。車篷到底更新了,在準確意義上,倒是不能說原裝……」

  我對車完全不熟悉,兩人說的什麼幾乎不能理解。秋川笙子似乎對這一信息有某種感觸。不管怎樣,得知兩人有捷豹車這一共同趣味——領域恐怕相當狹窄——這點讓我多少如釋重負。這樣,為初次見面的兩人尋找交談話題的必要就沒有了。真理惠看上去比我對車還沒有興趣,百無聊賴地聽兩人的交談。

  秋川笙子從捷豹下來關合車門,把車鑰匙還給免色。免色接過鑰匙,揣回褲袋。她和真理惠隨後鑽進藍色普銳斯。免色為真理惠關上車門。我再次深感捷豹和普銳斯關車門的聲音截然有別。即使一種聲音,世界上都有如此之多的差異。一如「砰」一聲拉響低音大提琴同一根空弦,查爾斯·明格斯 (1) 的聲音和雷·布朗 (2) 的聲音聽起來也分明有所不同。

  「那麼,下星期日見!」免色說。

  秋川笙子對免色嫵媚地一笑,握著方向盤離去。豐田普銳斯惇惇實實的背影消失後,我和免色折回家中,在客廳喝冷咖啡。我們好半天都沒開口。免色整個人都像癱瘓了似的,如同跑完過於艱難的長跑路線而剛剛衝刺完的運動員。

  「好漂亮的女孩啊!」我終於開口,「我說的是秋川真理惠。」

  「是啊,大了應該更漂亮。」免色說。不過他好像邊說邊在腦袋裡思考別的什麼。

  「近看她的感覺怎麼樣?」我問。

  免色難為情地微笑道:「說實話,沒怎麼看清楚。太緊張了!」

  「可多少看了吧?」

  免色點頭。「嗯,當然。」接下又沉默有頃。而後陡然揚起臉以一本正經的眼神看著我。「那麼,您是怎麼看的呢?」

  「怎麼看、看什麼?」

  免色臉上再次漾出少許紅暈。「就是,她的長相和我的長相之間,有某種類似共通點的東西嗎?您是畫家,又是長期專門畫肖像畫的畫家,這方面不是看得出的嗎?」

  我搖頭。「的確,我在迅速捕捉面部特徵上面有不少歷練。但親子區分方法上並不明白。世上既有全然不像的親子,又有長相一模一樣的純粹的他人。」

  免色深深喟嘆一聲,那是彷彿從全身擠榨出來的喟嘆。他對搓雙手的手心。

  「我並不是求您做什麼鑑定,只是想聽一下純屬個人性感想。極瑣碎也沒關係。如果有什麼注意到的,很想請您告訴我……」

  我就此略加思考。而後說道:「就一個個面部具體造型來說,你倆之間可能沒有多少相似之處。只是眼神讓我覺得有某種相通的東西——時不時讓我一驚。就是這樣的印象。」

  免色抿著薄嘴唇看著我:「你是說我們的眼睛有共通的地方?」

  「感情直接流露於眼睛這點,怕是你倆的共通點。例如好奇心啦、激情啦、驚訝啦,或者疑慮啦、牴觸情緒啦這類微妙的情感,都會通過眼睛表現出來。表情絕不能說豐富,但雙眼發揮心靈窗口那樣的功能。和普通人相反。多數人就算表情相對豐富,眼睛也沒那麼靈動。」

  免色顯出意外神色。「我的眼睛看起來也是那樣的?」

  我點頭。

  「沒那麼意識到啊!」

  「想必那是自己想控制也控制不了的東西吧!或者,因為有意控制表情,而被控制的感情集中到眼睛流露出來。不過,這是要十分仔細觀察才能讀取的信息。一般人可能覺察不到。」

  「但你看見了?」

  「不妨說,我以把握人的表情作為職業。」

  免色就此考慮片刻。而後說道:「我們具有那樣的共通點。但若論是不是骨肉親子,那你也是不清楚的。是吧?」

  「我看人的時候會有若干繪畫性印象,並且加以珍惜。但繪畫性印象同客觀性事實不是一個東西。印象什麼也證明不了。好比被風吹來的輕飄飄的蝴蝶,幾乎沒有實用性可言。對了,你怎麼樣呢?面對她本人沒有感覺出某種特別的東西?」

  他搖了幾下頭。「一次短暫的見面什麼也弄不明白,需要長些的時間。必須習慣於和那個少女在一起……」

  繼而他再次緩緩搖頭,像要找什麼似的雙手插進夾克口袋又抽了出來,似乎自己忘了找什麼。如此翻來覆去。

  「不,可能不是次數問題。見的次數越多,困惑程度越大。或許任何結論都無法抵達。她沒準是我的親骨肉,或者不是也未可知。但是不是都沒關係。面對那個少女,只要念及那種可能性,只要用這手指觸摸假想,新鮮血液就能在一瞬之間流遍全身每個角落。迄今為止,我可能還沒能真正理解生存的意義。」

  我保持沉默。關於免色的心理趨向,或者關於生存的定義,我能說出口的一概沒有。免色覷一眼大約十分昂貴的超薄手錶,掙扎似的勉強從沙發立起。

  「得感謝你!如果沒有你從背後推一把,我一個人怕是什麼也做不來。」

  如此說罷,他以不無踉蹌的腳步走去門廳,花時間穿鞋和系好鞋帶,然後走到外面。我從房門前目送他上車駛離。捷豹消失之後,周圍重新被星期日午後的岑寂所籠罩。

  時針稍稍轉過午後二時。有一種疲憊不堪的感覺。我從壁櫥裡拿來舊毛毯,躺在沙發搭在身上睡了一會兒。醒來時三點過了。射進房間的陽光移動了一點點。奇妙的一天。看不出自己是前進了還是後退了抑或原地兜圈子。方向感一塌糊塗。秋川笙子和真理惠,以及免色。他們三人每人都放出強有力的特殊磁性。我像被三人包圍似的處於正中間,身上沒帶任何磁性。

  但是,無論多麼疲憊不堪,也不意味星期日已然終了。畢竟時針剛剛繞過午後三時,畢竟還沒日落天黑。星期日已成為過往日期,到明天這一新的一天降臨還有那麼多時間。然而我沒心緒做什麼。午睡後腦袋深處也還是有模模糊糊的塊體留了下來,感覺就像桌子狹小的抽屜裡端塞滿了舊毛線團。有人把那樣的東西強行塞進那裡,以致抽屜不能完全關合。這樣的日子說不定我也應當測試車輪氣壓。在什麼都沒心思做的時候,人至少應該測一測輪胎氣壓什麼的。

  可是細想之下,有生以來自己還一次也沒親手測過輪胎氣壓。頂多偶爾在加油站人家說「氣壓好像下降了最好測一下」的時候讓對方測一下。氣壓計那樣的東西當然也沒有。連那東西什麼樣都不知道。既然能裝進手套箱,那麼應該不會有多大,不至於是必須分期付款買的昂貴商品。下次買一支好了!

  及至四周天色暗了,我進廚房喝著罐裝啤酒準備晚飯。用電烤箱烤糟醃魚,切鹹菜,做醋拌黃瓜裙帶菜,又做了蘿蔔油豆腐味噌湯。做好一個人默默吃著。沒有應該搭話的對象,找不到應說的話語。如此簡潔的單人晚餐快吃完的時候門鈴響了。看來人們似乎存心在我差一點點就吃完的當口按響門鈴。

  一天尚未結束,我想。預感這將是個漫長的星期日。我從餐桌前站起,緩步走去門廳。

  註譯:

  (1) 查爾斯·明格斯(Charles Mingus,1922—1979),20世紀美國最偉大的爵士音樂家之一。他不僅是技藝精湛的貝斯大師、鋼琴家,還是突破古典與爵士界限的傑出作曲家。其音樂對於後世有至關重要的啟迪作用。

  (2) 雷·布朗(Ray Brown,1926—2002),美國爵士樂演奏大師,曾榮獲眾多獎項,包括格萊美獎、Downbeat雜誌的讀者票選獎、爵士樂評票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