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櫻花抄(二)

  與明里的相會到與她的分別──小學四年級到六年級──經過了三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我和明里是非常相似的夥伴。我們兩個人都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而轉學,先後都轉到東京的學校。三年級的時候我從長野轉學到東京,四年級的時候明里從靜岡轉學到和我同一班級。明里轉學到我們班級的時候,站在黑板前面那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僵硬的表情,直到今天依然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身著淡粉色連衣裙雙手交叉在身前的少女,從教室的窗戶之中照射進來的春光將她的身體從肩部以下籠罩了起來,而肩部以上的部份則被隱藏在影子之中。少女的臉頰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微紅,嘴唇也緊緊地閉著,大大的雙眸只盯著眼前的一點。一年前的自己一定也和這名少女現在的樣子一樣吧。這樣想著,不由得對眼前的少女產生了一些親切的感覺。所以,不由自主地主動過去和她搭訕,很快我們便成為了好朋友。

  在世田谷長大的同班同學看上去顯得太成熟,車站的人太多,擠得呼吸困難,自來水的味道喝起來相當難喝,像這些原本只有自己才在意的事情,現在有明里一起分擔。因為我們兩個人顯得比較矮小同時又體弱多病,所以比起在操場上面運動我們更加喜歡在圖書館裡面消磨時光,體育課對於我們來說是最痛苦的。對於我和明里來說,與其與很多人一起在操場上面玩,倒不如兩個人靜靜地聊天或者自己安靜地看書更加舒服。我當時住在父親工作的銀行提供的職工宿舍之中,明里的家也在他父親公司提供的職工宿舍內,於是我們兩個人放學所走的路基本上是一樣的。所以我們很自然地走在一起,休息的時間和放學後基本也都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度過的。

  於是理所當然的,我們兩個成為同班同學捉弄的對象。雖然現在回憶起來,那個時候同學們的行為只不過是天真的孩子氣的表現,但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並不能夠很好地面對這樣的事情,越發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我們之間所能夠依靠的只有彼此,所以我和明里變得更加接近了。

  某天,發生了這樣的事。午休的時候,從廁所回到教室的我忽然發現明里一個人佇立在黑板前面。在黑板上面(現在想來實在是非常常見的惡作劇)畫著的姻緣傘下寫著我和明里的名字,其他的同學們悄聲地議論著什麼,遠遠地望著明里。

  明里大概是為了停止他們的惡作劇,而想要走到黑板前面去擦掉那上面的字,但是走到半路卻因為感到羞愧而停下了腳步吧。看到眼前發生的事情之後,我無言地走進教室擦掉黑板上的字,然後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拉著明里的手便跑了出去。雖然背後的教室裡面傳來同學們起鬨的聲音,但是我們兩個人卻沒有停下腳步依然向外面跑去。至今為止我依然無法相信自己當初做了那大膽的舉動,握在我手中的明里的手是那樣柔軟,令我感覺到一陣眩暈,我第一次感覺到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值得恐懼的事情。不管今後的人生如何──我都已經決定,轉學也好,考試也好,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也好──只要有明里在我身邊我便可以忍受任何事情。雖然對於那時年幼的我來說,把這種感情稱為戀愛也許有些誇張,但是我能夠明確地感覺到自己喜歡明里的心情,而且也可以感覺到明里也對我懷有同樣的感情。從我們拉在一起的手、一起跑向外面的腳步中,我越發強烈地確信這一點。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將來便不會有任何無法克服的困難。

  而且這種感覺,在與明里相處的三年間不但沒有減退反而越發地堅定起來。

  我們都決定一起報考離家稍遠一點的一所私立中學,在互相勉勵的學習之中,我們兩個人相處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多。也許我們兩個都是心理比較早熟的孩子,一邊營造著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內心世界一邊也為即將到來的嶄新的中學生活做著準備。從與其他同學並不熟悉的小學畢業之後,與新的中學同學站在同一個起點之上,我們的世界一定會變得更加廣闊。而且成為中學生之後,我們之間那淡淡的感情輪廓一定也會變得更加清晰一些吧。我們一定會有一天對彼此說出「喜歡你」之類的話吧,我不由得期待起來。我與周圍的距離和與明里之間的距離,一定會逐漸變得接近起來。我們今後一定會更加努力地為了我們之間的未來而奮鬥。

  現在回憶起來,那個時候我們之間拚命地交換知識,也許是因為互相之間早就有遲早會失去對方的預感吧。雖然沒有明顯的預兆,雖然在心中一直祈禱著能夠永遠在一起,但是──如果再次轉學的話──這種不祥的預感依然給自己帶來一絲恐懼。

  如果有一天真的失去了最珍貴的朋友,至少也要交換一些關於她的片段。

  結果,明里和我還是分別去了不同的中學。小學六年級的冬天的某個夜裡,我從明里打來的電話之中得到了這個消息。

  我很少和明里通電話,而且還是在那麼晚的時候(晚上九點左右,對於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們來說已經是很晚了)打來的電話更是少見。所以,當媽媽告訴我是「明里」打來的,並把電話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一股不祥的預感。

  「貴樹君,很抱歉。」明里細小的聲音從電話的聽筒中傳來。緊接著傳來的是我完全無法相信的話語,是我最不希望聽到的事情。

  不能和你一起去那所中學唸書了,明里說道。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在春假的時候就要搬家到北關東的小鎮去了,明里的聲音漸漸變得顫抖起來。我卻不知道什麼原因,身體忽然變得熾熱起來,而頭腦裡面卻一下子變得冰冷。明里在說什麼?為什麼一定要對我說這種事情。我完全無法理解。

  「哎……那,西中怎麼辦?好不容易考上了。」我終於勉強擠出了一句話。

  「我已經辦理了轉學到楊木公立中學的申請……對不起。」

  從電話的聽筒中傳來汽車經過的聲音,明里是在公共電話亭給我打來的電話。雖然我是在自己的屋子裡面,但是依然能夠從電話之上感覺到一陣寒冷的氣息傳到自己的手指上來。我蹲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蓋,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拚命地尋找著應說的話語。

  「不……明里沒有什麼需要道歉的……但是……」

  「我和家裡人說要借住在葛飾的叔母家那裡繼續留在這裡唸書,但是爸爸說我現在還太小了……不同意……」

  明里拚命抑制住自己的哽咽,忽然我強烈地感覺到,我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在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忽然用強硬的語氣對明里說道:「……我知道了!」在我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幾乎能夠感覺到在電話另一端的明里驚訝的表情。但是即便如此,我依然無法停止我的話語。

  「已經夠了!」我堅決地說道,「已經夠了……」當我再一次重複的時候。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為什麼……為什麼總會變成這樣!

  經過十幾秒的沉默,嗚咽著的明里艱難地擠出「對不起……」三個字。

  我拚命把電話的聽筒按在耳朵上面。即便把電話從耳朵上拿開之後,仍然無法掛斷電話。剛才在電話之中我的話一定深深地傷害了明里,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是卻沒有任何的辦法。那個時候的我,還完全沒有學會控制自己的感情。和明里結束那最後一次令人悲傷的通話之後,我一直抱著自己的膝蓋久久無法平靜。

  在那之後的連續數日,我一直都在異常沉重的心情之中度過。對於比我懷有更大不安的明里,連任何溫柔安慰的話都說不出的我,感覺到十分羞愧。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們迎來了各自的畢業典禮,我就帶著這種彆扭的感情與明里分別了。就連在畢業典禮之後,明里用溫柔的聲音對我說道「貴樹君,再見了。」的時候,我依然低著頭沒有回應她任何話。但是我也沒有任何辦法。即便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的我,也依然孩子氣地希望明里能夠永遠陪伴在自己身邊。

  而對當年還只是一個孩子的我來說,忽然被那麼強大的力量奪走了一切重要的東西,任誰也無法繼續保持冷靜吧。即使只有十二歲的明里沒有任何的選擇餘地,我們卻依然無法適應這樣的離別。絕對……

  還沒來得及收拾起自己破碎的心情,新的中學生活便已經開始了,就算我討厭也好卻不得不去面對那完全還沒有習慣的新生活。應該和明里一起唸書的中學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漸漸結交了一些新朋友,而且還出人意料地參加了足球部開始了體育運動。雖然和小學時比起來每天都變得非常忙碌,但是對我來說這樣反倒顯得更好一些。因為每當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便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以前與明里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時光,接著心裡便會一陣陣地隱隱作痛。於是我儘量都和朋友們待在一起,晚上做好作業之後就馬上爬到床上睡覺,早上早早起來積極參加足球部的晨練。

  (明里一定也在新的地方、新的學校裡過著同樣忙碌的日子吧。希望她能夠在那樣的生活之中逐漸忘記我的事情。)

  我也應該忘記她,我和明里都是有過轉學經驗的人,所以應該學會遺忘。

  接著就在夏天的炎熱逐漸開始的時候,我收到了明里的來信。

  當我在公寓的公共郵箱之中發現那封薄薄的粉色信封,知道它是明里的來信的時候,在感到欣喜之前卻先感覺到更多的困惑。為什麼現在才給我來信,我想道。在這半年間,我明明拚命地使自己適應在沒有明里的世界之中生活。可是現在卻收到了她的來信──失去明里的寂寞感,再次向我襲來。

  是的。結果,我越是想要忘記明里,卻對明里越發思念起來。我越是結交很多的朋友,越是發覺到明里對於我來說的重要性。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反覆地、無數次地閱讀著明里的來信。即便在上課時也悄悄地把她的信夾在教科書中偷偷地看著。反覆的閱讀,甚至能夠背下其中的每一個句子。

  「遠野貴樹君」──明里的信是以這樣的敬語開始的。令人懷念,明里那整齊的筆跡。

  「好久沒有聯繫了,你還好嗎?我這邊的夏天雖然也很熱,但是和東京比起來就要好得多了。不過現在說起來,我還是更加喜歡東京那炎熱的夏天。那好似熱得要融化掉的柏油路,熾熱陽光下的高層大樓,還有百貨公司與地下鐵站裡的冷氣空調。」

  好像在很有大人樣的文章之中畫上了小小的圖畫一樣(太陽、蟬還有大樓什麼的),我不由得想像起還是少女的明里漸漸成為大人的樣子。只是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近況的簡短來信。搭乘公車去公立中學唸書,為了鍛鍊身體而加入了籃球部,出人意料地剪短頭髮露出了耳朵。在她的信中並沒有提起因為與我的分別而感到寂寞,而且從信中所提到的事情也能夠看出她對新生活也漸漸地適應下來。但是,我卻能夠清楚地感覺到,明里想要與我見面,想要與我聊天的寂寞心情。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她便不會給我寫這封信了。因為,我也有和她幾乎一樣的感覺。

  從那之後,我和明里以每月一封的頻率互相通信。有了與明里的書信往來,我明顯感覺到生活更加快樂了。比如說無聊的課程,現在我終於能夠很清楚地告訴自己那很無聊了。而且自從和明里分別之後所參加的辛苦的足球訓練,以及前輩們過分的要求,還有很多痛苦的事情,現在也都可以坦白地認識到那些痛苦。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我越是這樣想越是發現這些痛苦的事情反倒更加容易去面對了。我們雖然沒有在寫給對方的信中發洩對這些日常生活的不滿與牢騷,但是知道在這個世界之中有另外一個人能夠理解自己,使我們都變得更加堅強起來。

  就這樣,中學一年級的夏天過去,秋天過去,冬天來臨了。我十三歲,這幾個月來身高增長了七公分,體格也比以前健壯,不那麼容易感冒了。

  我能夠感覺到自己和世界的距離,正在逐漸貼近。明里應該也已經十三歲了。我時常望著身著學院制服的女同學,想像著明里現在的樣子,她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呢。那時明里的來信之中還像小學時候一樣寫道,想和我一起去看櫻花。信中說,在她家的附近,有一棵很大的櫻花樹。「春天的時候,樹上的花瓣大概也會以秒速五公分的速度向地面飄落吧。」

  在升入三年級的時候,我決定轉學。

  春假時搬家,目的地是九州的鹿兒島縣,據說是距離九州本島很遙遠的一個小島。

  從羽田機場起飛大約要經過兩小時左右的路程。我當時認為那裡也許就是這個世界的盡頭。但是那個時候的我早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的變遷,所以完全沒有感覺到過多的困惑。問題只是與明里之間的距離。雖然自從升入中學之後我們兩人就完全沒有過聯繫,但是仔細想來實際上我們之間的距離也並不算太遠。明里所在的北關東小鎮和我所住的東京小區,乘坐電車的話應該只有三小時左右的車程。我們完全可能在星期六的時候見一面。但是,在這之前我卻一次都沒有考慮過從這裡到明里所在的小鎮見面的可行性。

  於是我在寫給明里的信中寫到,在搬家前希望能夠再見一面。並且在信中寫了對地點和時間的一些提議。明里很快便給我回信了。因為我們都面臨期末考試,我還要進行搬家的準備,明里也需要參加社團的活動,所以我們兩個人都方便的時間就是學期期末放學後的晚上。我查了一下列車時刻表,於是決定在那天晚上的七點鐘在明里家附近的車站見面。那樣的話,我在放學後推掉足球部的活動直接出發,時間應該來得及,和明里能夠在一起見面兩小時左右,之後再乘末班車回到東京都的家中。總之能夠在當天便返回家裡的話,家人便不會有什麼意見了。小田急線和崎京線,接著是宇都宮線和兩毛線,雖然需要進行多次換乘,但只是乘坐普通電車的話,來回的車票只要三千五百日元便足夠了。雖然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是與能夠和明里見面相比,這些錢實在是不算什麼。

  距離我們約定見面的時間還有三週,我在這段時間內給明里寫了很長的一封信。這是我從出生以來第一次寫這麼長的東西,大概這就是情書吧。我所憧憬的未來,我喜歡的書和音樂,還有,明里對於我來說有多麼的重要──雖然那也許只是幼稚而且拙劣的感情表現──總之都毫無掩飾地寫在了其中。雖然具體的內容現在已經有些記不清楚了,但是至少寫了八張信紙。當時的我想,如果這封信被明里讀過的話,我在鹿兒島的生活即使再艱苦也能很好地堅持下來。這是我想讓明里知道的,當時我的片段。

  在給明里寫那封長信的日子裡,有好幾晚都在夢中見到了明里。

  在夢中,我變成了一隻靈巧的小鳥。穿梭於被電線覆蓋著的都市夜空,拍打著翅膀高高地盤旋在大樓之上。以比自己在操場上奔跑的速度還快幾百倍的速度,向著這個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人的身邊飛去。在鳥兒那小小的體內,充斥著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快感,漸漸地向高空飛去。都市之中密集的燈光好似星星一樣閃爍著,列車的燈線好似都市的脈搏一樣跳動著。很快,我的身體穿越雲霄,衝過灑滿皎潔月光的雲海。月亮散發著通透的藍色光芒照耀在雲峰之上,簡直好似在其他星球上一樣。那種獲得通往自己希望之地的力量的喜悅,使自己覆蓋著羽毛的身體激動地顫抖起來。

  只一轉眼從天上便接近了自己的目的地,我欣喜地降落下去,遠遠眺望起她所居住的這片土地。一望無盡的田園,人們居住著的屋舍,茂密的森林之中穿過一條光線,是電車。我一定就是坐在那輛電車之上。接著,我的目光看到了在車站上獨自等待著電車到來的她的身影。剪了短髮露出耳朵的少女,一個人坐在站台的長椅上,在她的身旁佇立著一棵巨大的櫻花樹。

  雖然櫻花還沒有開放,但是我依然能夠從那堅硬的樹皮之中感覺到春天的豔麗氣息。忽然少女感覺到我的存在,抬頭向天空望去。很快我們就會見面了,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