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櫻花抄(三)

  和明里約定好見面的當天,從早上開始便一直下著雨。天空好像被濕漉漉的灰色蓋子蓋住了一樣,細密而寒冷的雨滴不停地從空中落下。即將來臨的春季似乎改變主意而回去了,周圍依舊充斥著寒冬的氣息。我在校服外面套上了一件深茶色的厚呢子外套,將寫給明里的信收到書包的最深處然後向學校走去。因為按照計劃回到家的時候應該是深夜了,於是我給家人留下字條說晚上要回來得晚一些,請家裡人不要擔心。家裡人並不知道我和明里的事情,所以即便把我要去和明里見面的事情事先和他們說了,他們也不會答應,索性不告訴他們好了。

  那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的風景,完全無法靜下心來上課。老師所講的內容我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腦海裡只是不停地想像著穿著校服的明里的身影、應該和她所說的話題,以及明里那聽起來讓人感覺到很舒服的聲音。是的,雖然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但是現在想來,我其實是非常喜歡明里的聲音的。

  我最喜歡聽到明里的聲音從空氣中傳來。這對於我的耳朵來說,永遠是一種溫柔的享受。很快我就能夠聽到那個聲音了。一想到這裡我便難以抑制體內的激動,為了能夠使自己冷靜下來,我便向窗外望去。

  雨。

  秒速五公尺。從教室向外望去,天空一片昏暗。即便是白天,外面的大樓和公寓也都點著燈光。非常遙遠處的大樓上面,霓虹燈一閃一閃地亮著。

  外面的雨水在我的注視下越下越大,到了放學的時候,雨變成了雪。

  放學後,確認周圍沒有其他的同班同學之後,我從書包中拿出了信和筆記。我稍微猶豫了一下之後,把信放進了外套的口袋。這是無論如何也要交給明里的信,放在一個隨時能夠用手碰觸到的地方,心裡會感覺到比較安心。筆記上記載著我事先調查好的換車地點和換車時間,雖然我已經反覆看過幾十遍了,但還是最後再確認一下比較好。

  首先,乘坐豪德寺車站下午三點五十四分發車的小田急線到新宿車站。在那裡換乘崎京線到大宮車站,然後換乘宇都宮線,到達小山站。在那裡還要繼續換乘兩毛線,最後在六點四十五的時候到達目的地岩舟站。與明里約定好晚上七點時在岩舟車站見面,這樣的話時間剛剛好。雖然這是第一次獨自一人坐這麼長時間的列車,不過應該沒有關係吧,我自己鼓勵自己道。沒有問題的,應該沒有任何困難的!

  我從學校那昏暗的樓梯上跑下去,打開玄關前的鞋箱。空無一人的大廳裡頓時迴響起打開鐵門時的沉重迴響。我把早上帶來的雨傘放在一邊,走出玄關抬起頭望向天空。早晨時還充滿雨水味道的空氣到了晚上便變成雪的味道了。那是比雨更加透明清澈,更加浸人心脾的味道。灰濛濛的天空中無數白色的雪片飛舞著飄落,一直盯著看的話似乎自己也要被吸入到天空之中去了一樣。我慌忙帶上帽子,快步向車站趕去。

  一個人來到新宿車站還是第一次。雖然對於我的生活圈來說這是非常陌生的地方,不過幾個月以前還和朋友為了看電影而來過這裡一次。

  那個時候是同兩個朋友一起乘坐小田急線到新宿車站的,在JR的東出口出來之後便完全迷路了。與電影的內容比起來,倒是這個車站的複雜與混亂給我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我從小田急線下車之後,為了不至於再次迷路於是先認真地閱讀起站內的導遊板,找到「JR線車票售票點」的位置之後,便順著指示的方向走去。在這矗立著無數立柱的巨大空間之內,前面忽然出現了一個擺放著數十台售票機的地方,每台機器前都站著長長的等待買票的隊伍。從排在我前面的OL女性身上飄來一陣濃重的香水味道,不知為什麼使我的呼吸變得困難起來。旁邊的隊伍動了起來,這時過來一位上了年紀的男子,從他的外套上面傳來一陣更加濃重的樟腦丸的味道,這種氣味立刻引起了我對搬家時的不安情緒。很多人一起發出的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形成一陣雜亂無章的噪音迴響在這地下的空間之中。被雪打濕了的鞋子前面漸漸變得寒冷起來。腦袋也感覺到一陣眩暈。而輪到我購買時候,忽然發現售票機上面沒有按鈕而一下子變得困惑起來(那個時候大部份車站的售票機都還是按鈕式的)。偷偷看了一下旁邊的人,發現別人都是直接在畫面上按目的地的標誌,於是自己也跟著按了一下。

  穿過自動檢票的進站口,我一邊仔細地觀察著上面記載有乘車位置的公告板,一邊穿過擁擠的人群向崎京線的乘車站台走去。「山手線外線」、「往總武線中野方向」、「山手線內線」、「往總武線千葉方向」、「中央線快速」、「中央本線特快」………

  我穿過了無數個乘車站台,途中一直留意著車站內的結構示意圖。崎京線的站台在車站的最深處。我從口袋裡拿出筆記,然後看了一下手錶(為了慶祝中學入學而買的黑色G SHOCK)的時間。新宿站發車時間是四點二十六分。手錶上面的液晶數字顯示現在是四點十五分。好,還有十分鐘,時間完全來得及。

  路上忽然看到有廁所,為了預防萬一還是先去一趟比較好。崎京線要行駛至少四十分鐘,在那之前最好把一切都準備好比較好。洗手的時候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有些骯髒的鏡面之中映出了在白色的日光燈下自己的樣子。這半年來,自己的身高一直在增加,我應該也變得更加成熟一些了。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興奮,臉頰顯得紅紅的,稍微有些感到難為情。

  (我,就要去與明里相會了。)

  崎京線的車上擠滿了下班回家的人,完全找不到座位。我靠在車廂的最後面,時而看看貼在車廂上的廣告和放在書架上的週刊雜誌,時而望向窗外的景色,時而偷偷地觀察一下周圍乘客們的樣子。我的視線和心情一樣無法冷靜下來,甚至連放在書包裡面的科幻小說都沒有心情拿出來翻看。

  坐在座位上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子,和站在她面前的似乎是她朋友另外一個女孩子互相說著什麼。我站在一邊斷斷續續聽到了部份內容。她們兩人都穿著短裙,下面也只穿著及膝襪。

  「這之前的那個男孩子,怎麼樣?」

  「哪個?」

  「當然是北高的那個呀。」

  「哎?那個不怎麼樣啊……」

  「才不是呢。我喜歡那樣的。」

  大概是在說在聯歡會或者什麼聚會上認識的男孩子的事情吧。雖然說的不是自己,但是我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變得不好意思起來。一邊用手摸著口袋裡寫給明里的信,一邊把視線轉移到窗外去。第一次坐車走這條路線。和平時乘坐小田急線搖晃的方式與行走時候的聲音有一些微妙的區別,而且那種向未知地方前進的不安變得越發強烈起來。冬季的夕陽將地平線染成一片橘紅色,視線遠遠望去,前方的建築物並排佇立在夕陽的餘暉之下。雪還在不停地下著。現在我所處的位置已經離開東京進入崎玉了吧。和自然風景比起來,城市的建築都是相似的。到處都充斥著高聳的大樓和公寓。

  途中經過武藏浦合車站的時候,為了給高速電車讓行電車臨時停車等待。車內響起「有緊急前往大宮方向的旅客,請在對面站台換乘」的通知,車內的乘客頓時有大半都下車去前往對面的站台,我也跟在了人流的末尾。不停從空中飄落下來的雪花、西方天空厚重的烏雲以及偶爾透過烏雲照射出來的夕陽光芒,那光芒將遠處的房屋都籠罩上一層淡淡的色彩。

  眺望著眼前的景色,我忽然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的。這不是我第一次乘坐的路線。)

  就在我即將升入小學三年級,從長野搬家到東京的時候,我和雙親一起在大宮站就是搭乘的這趟電車前往新宿。當時已經看慣了長野田園風光的我,坐在車上眺望著窗外充滿高聳建築物的陌生景象時,不由得心中充滿了強烈的不安。望著周圍滿是建築的陌生地方,我一邊想著從今往後一直要在這裡生活,一邊因為不安而差點哭了出來。可是才過了五年的時間,我竟然想要永遠在這裡生活下去了。雖然我只有十三歲,可是我卻一點也不覺得這種想法有多麼誇張。因為有明里在這裡,所以我希望能夠同明里永遠的在一起生活下去。

  大宮站也是規模上不遜色於新宿車站的巨大中轉站。從崎京線上下來經過一段很長的樓梯,穿過車站中混雜的人群,向換乘的宇都宮線站台前進。空氣中雪的氣味越發濃重了,行人們的靴子上也都沾滿了雪水顯得濕漉漉的。宇都宮線的站台上面也站滿了許多準備回家的人們,在電車車門的位置站成長長的隊列。我站在距離隊列稍微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獨自一人等待著電車進站──就在這裡,我開始有一些不祥的預感。車站之內的廣播更加證實了我預感的準確性。

  「請各位乘客注意。宇都宮線小山方向行駛的列車,現在因為下雪的緣故晚點八分鐘到達。」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從來都沒有考慮過電車晚點的可能性。我對照了一下筆記和手錶上的時間,按照筆記上的行程應該五點零四分乘上宇都宮線的電車,但是現在已經五點十分了。我忽然感覺到周圍變得更加寒冷起來,身體不由得一陣顫抖。兩分之後,隨著一陣長長的汽笛聲電車進站,我才稍微覺得暖和了一點。

  在宇都宮線之中,甚至比小田急線與崎京線更加擁擠混亂。已經到了大家差不多都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和學習,應該回家的時間了。宇都宮線的電車和我剛才所乘坐的電車比起來顯得相當陳舊,座席是四人一組的包廂座席,讓人不由得聯想起在長野鄉間的公交線。我一隻手扶著座席的把手,一隻手放在口袋裡,站在座席中間的過道上。車內似乎開著空調顯得異常溫暖,窗戶的四角上因為溫差的關係掛滿了水珠。車上的人們也許是因為疲勞的緣故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在燈光的照耀下靜靜地待在陳舊的車廂之內。當我意識到自己和周圍的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時,為了不顯得太不協調,我便儘可能地沉默下來,一直眺望起窗外的景色。

  窗外的景色很快便變得千篇一律,原先高聳的建築物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被大雪覆蓋起來的農田。更遠的地方還能夠看到有人家的燈光在閃爍著。列車與遠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奔馳著。遠山那黑色的巨大投影,就好像列隊在雪原上的巨人士兵一樣。這裡已經完全是我所不知道的世界了。我眺望著外面的風景,心裡所想的只是與明里見面的時間。如果我遲到的話,我完全沒有預先通知明里的方法。當時對於中學生來說,手機還完全沒有普及,而且我也不知道明里搬家之後她家裡的電話號碼。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到達下一個換乘站點小山車站的路程本來應該在一小時左右,但是在大雪之中的電車越行越慢。而且車站與車站之間的距離和都內比起來也變得令人無法相信的遙遠,在每一站電車停下的時間也變得令人無法相信的漫長。而且每當這個時候,車內的廣播都會不停地重複著同樣的內容「耽誤了大家的時間實在非常抱歉,因為後續列車延誤,本列車在此車站臨時停車。有緊急事情的乘客實在是非常抱歉,請稍微等待一下……」

  我不停地看著手錶,在心裡拚命地祈禱著千萬不要到七點。但即便如此,在距離沒有任何縮短的同時,時間卻在確實的一分一秒地流逝著。我頓時感覺到周圍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不停地敲打著我,使我的全身都隱隱作痛。就好像在我的周圍有一個看不見的圍欄正在逐漸縮緊。

  我已經確實來不及按時趕到了。

  在我們約定的七點到來的時候,電車甚至還沒有抵達小山車站,而是在距離小山車站還有兩站的一個叫做野木的車站停了下來。

  明里所在的岩舟車站,需要從小山車站換乘之後再經過二十分鐘的車程。從大宮車站出發的這兩小時之中,我的內心被逐漸強烈起來的焦急與絕望不停地煎熬著。如此漫長的難耐的時間,對於當時年幼的我來說還是第一次經歷。我甚至已經感覺不到現在車內究竟是冷還是熱了。我所能夠感覺到的只有漂浮在車輛之內的深夜的氣味,以及從中午到現在一直什麼都沒有吃的空腹感。當我注意到的時候,車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沒有任何人了,站在車廂裡的只有我一個人。我走到旁邊沒有任何人的包廂裡坐下。站得已經麻痺的腳部忽然傳來一陣刺痛,全身的疲勞感頓時一齊向我襲來。我想要放鬆一下僵硬的身體,發現甚至連這點動作都做不出來。我從外套的口袋裡面拿出給明里的信,直直地凝視起來。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明里現在已經開始著急了吧。我忽然想起與明里最後所通的那次電話。為什麼總是會變成這樣!

  在野木車站大概停了十五分鐘之後,電車終於再次緩慢地移動起來。

  電車終於抵達小山車站的時候,已經是七點四十多了。我從電車上下來,向準備換乘的兩毛線站台走去。半路把完全沒有起到半點作用的筆記揉成一團扔進了站台的垃圾箱。

  小山車站只是站台顯得很大,人卻非常少。我穿過車站的時候,只能在好似廣場一樣空曠的空間內偶爾看到一兩個人坐在候車的椅子上。或許是在這裡等待著家裡人開車來接吧。看他們的樣子似乎很自然地融入到了這裡的風景之中。只有我一個人焦急地前進著。

  兩毛線的站台需要從這裡走下樓梯穿過一段好似地下通道的地方才能夠到達。支撐著整個建築的無數鋼筋混凝土的立柱等距離地間隔著,天花板上好多的管子縱橫交錯。被立柱分隔開的空間之內,充滿了從站台兩邊吹進來的風雪的聲音。蒼白色的燈光將這好似隧道一樣的空間照得一片朦朧。站台書報亭的自動門關得嚴嚴實實。就在我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時,忽然發現前面的站台上有幾名乘客正在等車。雖然旁邊推車賣蕎麥麵的小販和並排在一起的兩個自動販賣機的淡黃色光芒使這裡稍微顯得有一些溫暖,但整體感覺起來這裡還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場所。

  「現在兩毛線因為大雪,列車正在晚點運行。給各位旅客帶來麻煩實在是非常抱歉。請在列車到達之前耐心等待。」完全沒有任何感情波動的廣播在站台上迴響著。我為了稍微保持一下溫度,把外套的帽子拉下來戴在頭上,然後靠在背風的柱子上一邊躲避寒冷風雪一邊等待著列車進站。

  徹骨的寒冷從冰冷的地面向我的身上襲來。讓明里等待的焦急感與持續奪走我的體溫的寒冷還有胃中刺痛的空腹感交織在一起,使我的身體逐漸變的僵硬起來。賣蕎麥麵的推車旁坐著兩名好似工薪族的人正在吃著麵條。雖然我也想去吃一碗蕎麥麵,但是一想到明里也許一樣餓著肚子等待著我,只有我一個人吃飽是不公平的。於是為了稍微使自己暖和一下,我走向了自動販賣機。就在我從外套口袋裡取出錢包的時候,我寫給明里的信也一同掉了出來。

  現在回想起來,即便當時沒有發生那件事,那封信到底會不會交到明里的手上我也不能確定。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到最後都還是沒有任何的變化。我們的人生充滿了無數巨大的不幸,那封信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組成罷了。最後,不管多麼強烈的思念也好,都會在漫長的時間之中逐漸地變淡、變得消失。不管那封信交給了她也好,還是沒交給她也好。

  隨著我拿出錢包從口袋裡掉出來的信,在那一瞬間便隨著不停吹過的強風,轉眼便穿過站台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了。當時的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場。我站在原地深深地低下頭去緊緊地咬住嘴唇,強忍住不讓自己的淚水掉落下來。結果最後連熱咖啡也沒有買。

  我乘坐的兩毛線,在即將抵達目的地的途中完全停車。「由於降雪的緣故使車輪出現故障,暫時停車」車內的廣播說道,「給各位旅客造成如此不便實在是非常抱歉,現在的情況無法進行修復工作」。窗外是一片昏暗的白雪覆蓋的原野。暴風雪不停地打在窗戶上發出令人絕望的聲音。為什麼非要在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停車呢?我完全不知道原因。看了一下手錶,距離我們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今天一天之內,我大概看了幾百次這個手錶吧。厭煩了繼續盯著不斷流逝的時間,我摘下手錶把它放在窗邊的小桌子上。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只能不停地祈禱電車早一點重新啟動起來。

  ──貴樹君還好嗎?明里在來信中這樣寫道。「因為社團活動比較早,所以我是在電車上寫的這封信。」

  從信中所讀到的明里,為什麼總是給人一種獨自一人的感覺呢?於是我想到,事實上我也是一樣一直一個人。雖然在學校裡面也結交了很多的朋友,但是像現在這樣用帽子蓋住臉獨自一人坐在空無一人的車廂之中的我,才是我的本來樣子吧。雖然電車之中依然開著空調,但是在這空蕩蕩的車廂之中依然顯得非常寒冷。該怎麼說才好呢──如此殘酷的時間,我以前從來都沒有經歷過。我獨自一人坐在空曠的座席之上,把整個身體蜷在一起咬緊牙關,拚命地忍住眼淚,和充滿了惡意的時間做著最後的抗爭。我越是想起明里獨自一人在寒冷的車站內等待著我,想起她那溫柔的表情,我的心情便越發焦急起來。明里不要再等下去了,回家去吧,我開始真心地這樣希望起來。

  但是明里一定會一直在那裡等下去吧。

  我非常清楚這一點,於是我變得更加的悲傷並且痛苦起來。

  窗外的大雪還在不停地從空中飄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