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秒速五公分(二)

  遠野貴樹從種子島的高中畢業之後,為就讀大學前往了東京。為了方便上學,他在離池袋站步行三十分鐘左右的地方租了一間小小的公寓。雖然從八歲到十三歲一直都住在東京,但除了當時居住的世田谷區之外,他對東京沒有更多的記憶,世田谷以外的東京對他而言就像一片陌生的土地。與陪他度過青春期的小島居民相比,他覺得東京人野蠻冷漠而且言辭粗魯。人們會在街上若無其事的吐痰,道路兩邊散落著無數煙蒂和細小的垃圾。為什麼地上會有那麼多飲料瓶、雜誌和便利店的便當盒,他不明白。

  在他的記憶中,東京應該是個更和諧更高雅的城市。

  不過,無所謂了。

  總之,自己以後就要在這裡生活了,他想。經歷了兩次轉學,他學會了讓自己融入一個新環境的方法。而且,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軟弱無能的孩子了。牽著父母的手,從大宮開往新宿的電車中看到的景色,與自己所熟悉的山間風景完全不同。他覺得,這裡不是自己應該逗留的地方。但數年後,在從東京轉學去種子島的時候,他還是體會到了那種被環境拒絕的感覺。飛機降落在島上的小機場,在父親駕駛的車裡眺望車外除了田地、草原、電線杆之外空無一物的風景時,他心裡,滿是對東京強烈的鄉愁。

  最後,哪裡都一樣。而且,這次我是憑自己的意志來到這裡的。裝行李的紙箱在屋裡堆得滿滿的,還沒被打開,他望著窗外東京的街景,這樣想著。

  他想,四年大學生活沒什麼可說的。雖說理學部的課程很多,大部份時間都要用來學習,但除了必要的時間之外他都不曾去學校。他將這些時間用來打工,一個人看電影,逛街等等。在為了上學而走出公寓的日子,如果情況允許的話他依然會蹺課,去前往池袋站途中的小公園裡用讀書消磨掉一整天。公園裡來往的人數之多和類型之雜曾讓他目眩,但很快,他也就習慣了。在學校和打工地點認識了幾個朋友之後,其中的大多數還是隨著時間流逝聯繫逐漸淡了,但其中的極少數人卻和他成了關係親密的朋友。有時他會叫上一兩個朋友,在自己家或是在朋友家,邊抽菸並喝些廉價酒邊聊各種各樣的話題度過通宵。四年之後,一些價值觀悄悄發生了變化,但有些價值觀卻比以往更加牢固。

  大學一年級秋天,他有了女朋友。那是他在打工時認識的,一個與他同歲,老家在橫濱的女孩。

  那時候,他通過大學生協會得到了打工機會,內容是在午休時賣便當。他本想在校外找份工作,但學業太忙,這份能將短短的午休時間變成金錢的工作還算合適。第二堂課結束的十二點十分剛過,他就必須跑向學生食堂,將倉庫內裝著便當的箱子拖出,搬到販賣點。賣便當的共有兩個人,一百個左右便當大概三十分鐘就會賣完。那時離第三堂課開始還有大約十五分鐘,於是兩人便會坐在學校食堂的餐桌邊急匆匆地吃午飯。這樣的工作進行了大約三個月。那時他的搭檔,就是那個橫濱女孩。

  對他而言,那是他第一個女朋友。事實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她教會他的。在與她度過的日子裡,他嘗到了從未有過的喜悅和痛苦。那也是第一個與他發生了關係的女孩。人類原來擁有這樣多的感情──其中分為自己能夠控制和不能控制的,但不能控制的居多,嫉妒和愛情都不能通過他的意志決定──他第一次明白。

  與那女孩的交往持續了一年半。一個他並不認識的男生對女孩的告白,成為了二人分手的契機。

  「雖然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遠野,但遠野好像並不是那樣喜歡我。這我明白,我已經忍不下去了。」女孩這樣說著,在他懷裡哭了起來。沒這種事,雖然他這樣回答,但還是感到,她會有這種想法自己也有責任。所以他放棄了。他這才明白,心疼的時候其實連身體都會感到強烈的疼痛。

  他現在還記得那個女孩,因為還沒確定戀愛關係前,兩人一同坐在學校食堂的餐桌邊急匆匆吃午餐的樣子讓他印象太過深刻。他總是吃些方便食品,而她卻總是從家裡帶來小小的手工便當。她穿著打工的衣服,仔細地咀嚼便當的最後一粒米。雖然她的飯量連他的一半都不到,但每次都比他吃得慢。當他用這件事來打趣她的時候,她有些生氣地回答道。

  「遠野你也吃得慢點啊,真浪費。」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意識到,她所指的是兩個人一起在食堂度過的時間。

  第二位與他交往的女性,同樣是通過打工認識的。大學三年級時,他擔任了補習班講師的助手。每週四天,他得在上完課之後趕到池袋站、坐山手線到高田馬場,然後換乘東西線前往補習班所在的神樂阪。小小的補習班只有一個數學講師和一個英語講師,來打工當助手的人包括他卻有五個。他是數學講師的助手。數學講師三十五歲左右,看上去年輕而有親和力,與妻子在市中心安了家,工作上非常嚴謹,能力與魅力為他帶來了非常高的人氣。這位講師將因為應試教育而變得枯燥乏味的數學高效率地教給了學生們,但同時,也將純粹數學的意義和魅力巧妙的編織進授課中。由於擔任了這種講師的助手,他對在大學所學的解析學的理解也更深了。不知為什麼,講師對他非常欣賞,只有他這個學生助手不用幹點名簿管理和算分之類的雜務,反而多會將一些補習測試的草案編製和高考出題傾向分析這類重要工作交給他。而他也盡自己所能去完成這些工作。因為這些工作非常有價值,所以工資待遇也不壞。

  學生助手中有一名女孩,是早稻田的學生。她很漂亮,比他身邊的任何女性都漂亮。她有一頭美麗的長髮和大到令人驚訝的眼睛,個子雖然不算高但身材出眾。他覺得,她有一種野性美,猶如精悍的小鹿,或在高空飛翔的鳥。

  她理所當然的成為了眾人矚目的焦點,無論是學生還是講師只要一有機會就會頻繁地上前和她搭話,但他卻總是避得遠遠的。(作為觀賞用自然是不錯,如果隨隨便便和她說話的話,會覺得她有點美得不現實。)所以,或許正因為這個原因,他發現自己對於她產生了某種傾向──極端的說起來,就是某種扭曲的東西。

  無論是誰向她搭話,她都會毫無例外對那人展現自己充滿魅力的笑容作為回應,但除了必要的時候之外,她絕不會主動向別人搭話。而周圍的人們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孤獨,反而因為她的這種特點將她想像成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女性。

  「雖然是個美女,但卻不高傲,是個謙遜的人」,這就是周圍人對她的評價,他覺得很不可思議,但並不打算糾正這種說法,也同樣並不想知道會令人們這樣以為的原因。如果她不想與人們交往的話,那就隨她去。人有各種各樣,不管是誰都會多少有一點扭曲的思想。而且還是不要給自己惹麻煩上身的好,他這樣想著。

  但那天,他不得不與她有了接觸。十二月,聖誕節前的寒冷冬日。那天數學講師因為有急事回了家,只剩下他和她兩個人在補習班裡作測驗的準備。兩人一起待了大約一個小時之後,他才發現她的情況有些不對勁。

  當時,埋頭設計試題的他感覺到了一種奇妙的氣息,不由得抬起頭。然後他看見,對面座位上的她正垂著頭,微微顫抖著,眼睛雖然對著紙面睜得大大的,但明顯心思沒有放在那裡,額頭上還滿是汗珠。他吃驚地詢問她,卻沒有任何反應,於是他只得站起身,搖晃著她的肩膀。

  「喂,阪口!你怎麼了,沒事吧!」

  「……藥。」

  「啊?」

  「藥。我要吃藥,給我飲料。」她的語氣異常平淡。他急忙跑出房間,在補習班走廊上的自動販賣機買了茶,打開,把茶遞給她。她用顫抖的手從腳邊的包裡取出一罐藥片,「三粒」,她說。他將三顆黃色小藥片取出,送進她的口中,並餵她喝茶。指尖觸碰到她的嘴唇時,他感覺到了驚人的熱度。

  他與這位女性只交往了短短三個月。但即使只是這樣,她還是給他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痛苦。他想,這痛苦肯定同樣也留在了她的身上。那是他第一次那樣迅速地喜歡上一個人,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可以如此憎恨曾經深愛的人。前兩個月裡,兩人都在考慮該如何讓對方更愛自己,而第三個月,兩人則都在思考該如何給對方留下決定性的痛苦。虛幻一般的幸福和恍惚的日子結束後,開始的是幾乎無法對人啟齒的倍受煎熬的每一天。彼此對對方吐出的,全都是不該說的話語。

  但是,這還真不可思議啊,他想。明明發生了那麼多事,她給自己留下最深的印象,卻還是兩人交往前的十二月的那天。

  那個冬夜,她在吃完藥不久後臉上就恢復了生氣。他大大地吸了口氣,就像在看著什麼不可思議的罕見景象,比如眼看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誰都不曾見過的花苞綻放的情景。他強烈地感覺到,自己不能再一次失去這樣的一個存在。即使她在與數學講師交往,也完全沒關係。

  大學四年級夏天,他才後知後覺的找起了工作。與她在三月分手之後,直到夏天他才有了重新回到人群中的心情。同時在親切的指導教授非常熱心的幫助下,他的工作在秋天就決定了。雖然眾人看不明白這算是他真心想做的工作,還是不得不做的工作,但不管怎麼說,自己得去工作。比起作為研究者留在大學,還是嘗試一下不同的世界更好。自己在同一個地方已經逗留得太久了。

  畢業儀式結束後,他回到了房間裡。行李都已經裝箱,屋裡顯得空蕩蕩的。東面廚房的小窗外,是古老的木質建築物,再往前,是被夕陽染上了金色的高層樓房。從南面的窗戶望出去,能遠遠看到夾雜在住商樓裡的新宿高樓群。那些超過了兩百米高的建築物,會隨時間和天氣展現出不同的表情。就像山峰會最先迎來日出一樣,高層大樓也會最先反射出朝陽的光芒。就像在狂風大作的海中遠遠望見的海岸一般,高樓群在下雨天也彷彿將身影淺淺滲透進了大氣中。四年來,他總是抱著各種各樣的想法,眺望著這樣的景致。

  窗外,黑暗終於開始降臨。地上街道的無數燈光誇耀似的亮了起來。

  他將紙箱上的菸灰缸拉近自己,從口袋中取出煙,點上火,整個人鬆鬆垮垮地坐在地上,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注視著那些透過厚厚的大氣層在天上閃閃發光的物體。

  自己要在這個城市活下去,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