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秒速五公分(三)

  他工作的地點,是三鷹的某個相當有實力的軟體開發企業,職務是被稱為SE的那類。他被分到移動解決方案部門,主要客戶是信息類從業者和終端製造商,他的工作是在一個小組裡開發手機信息終端的軟體。

  工作伊始他明白了一件事情,編程這項工作非常的適合他。雖然這份工作很孤獨而且需要忍耐和集中力,但其結果絕不會背叛自己所付出的勞動。如果程序沒有正常運行,那麼原因毫無疑問就在自己身上。在反覆思考和檢查下,將能夠確實啟動的某種東西──長達數千行的程序──製作出來,這給了他從未有過的喜悅。因為總是忙於工作,幾乎每天都半夜才回家,於是他不禁抱怨如果一個月有五天休假就好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會連著數小時不厭其煩地坐在電腦前。在以白色為基調的簡潔辦公室,只屬於自己的小天地裡,他每天每天樂此不疲地敲擊著鍵盤。

  不知是這類工作中常有的現象,還是他所在的公司特有的情況,工作上的同事除了一些必要交流之外根本沒有溝通。哪個小組都沒有在結束工作之後一起去喝上一杯的習慣,連午飯都是各自坐在位置上吃著便利店的便當,離開公司時甚至不會互相打招呼,就連開會時最低限度的必要溝通也是通過公司郵件進行的。寬敞的辦公室總是充斥著敲擊鍵盤的聲音。每層明明有一百多人,但人的氣息卻很稀薄。一開始,他因為這和大學的情況差距實在太大而感到了疑惑──大學時他和別人的關係也算不上有多好,只是經常閒聊,並且經常毫無理由的一起喝酒──所以很快他便習慣了這種沉默的環境,而且,他原本就不是什麼話多的人。

  下班之後,他在三鷹站坐上快到末班車時間的中央線,在新宿下車後回到位於中野阪的小公寓。實在太累的時候他也會坐計程車回去,但那也需要先步行三十分鐘以上才能叫到車。他畢業之後搬進了公寓,比起公司所在的三鷹,這裡的租金更便宜些,況且他本身就不太願意住得離公司太近,最重要的是,從池袋的公寓能遠遠看見西新宿的高樓群,他想要接近那裡的心情非常強烈。

  所以,或許是因為這樣吧。他最喜歡的時間,是每天乘坐電車經過荻容周邊時,看著窗外西新宿的高樓群現出身影,然後逐漸靠近的樣子。那時的電車總是很空,被西裝包裹的身體在一天的勞累之後,心裡感到非常充實。每當注視著住商樓背後那些時隱時現的高樓群,伴隨著耳邊電車有節奏的喀答、喀答聲,高樓群便彷彿真的出現在眼前一般。東京的夜空總是明亮得讓人費解,高樓在天空的映襯下如同一個巨大的黑影。現在仍有人在工作的窗口透出美麗的燈光,不停閃爍的紅色航空警示燈就彷彿呼吸一般。看著眼前的景色,他意識到,自己現在依然在向著某種遙遠而美麗的東西前進,他不禁覺得心裡有些顫抖。

  然後,第二天的早晨,他前往公司,在公司餐廳的自動販賣機買一罐咖啡,打完考勤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打開電腦。在系統啟動的間隙一邊喝咖啡一邊確認這一天預定的工作。然後移動鼠標,將幾個必要的程序打開,把手放在鍵盤上,思考出幾個計算方案,選擇合適的,使用API構建流程。鼠標指示位置、編寫軟體和脫字符號都完全如自己所預想的那樣。通過OS的API,更基礎的中間設備,甚至是更基礎的硬體,他充分發揮著自己的想像力,駕馭非現實的電子世界。

  就像他能如此熟練的編程一樣,對於電腦本身他也懷有相當的敬畏之情。雖然對於一切支撐著半導體技術的量子理論不甚瞭解,但現在由於工作關係接觸了電腦並且熟練運用之後,他對自己手中這個道具的複雜性,以及將這道具變為現實的人感到驚嘆不已。他甚至覺得,這已經接近於神秘的範疇了。世界上有為了記述宇宙而誕生的相對論,有為了運用納米技術而記述的量子論,而在人們考慮將這些統一為超弦理論的現在,自己使用電腦的行為就像是觸及了某種世界的秘密一般。而在這世界的秘密中,包含著很久前早已失去的夢想和思考、喜歡的地方和放學後聽的音樂、與那個獨一無二的女孩定下的無法實現的約定等等此類事物的連接通道──雖然原因還不明白,但就是有這種感覺。所以他懷著要去找回某個重要東西的切實感,埋頭在工作中。就像一名孤獨的演奏者與樂器進行深度對話一般,他不停地敲擊著鍵盤。

  就這樣,進入社會之後一眨眼過了數年。

  一開始,他覺得這種每天有所收穫的感覺很久違了,就像中學時代,自己的身體開始向成熟進化時擁有的自豪感──肌肉力量和體力逐漸改善,孱弱的體質一天天被刷新。這種令人懷念的感覺就像他愈加熟練的編程技術。而他的工作也漸漸得到了周圍人的認可,與此相應,收入也越來越高。他大約每季度為自己添一套新西裝,休息日就在家裡打掃或讀書,每半年約一次以前的朋友,和他們喝酒。朋友的數量還是那幾個,沒多也沒少。

  每天早上八點半出門,深夜一點多回到家。

  這樣的生活周而復始。電車窗口外的西新宿高層大樓無論什麼季節,無論什麼天氣都依然美得令人驚嘆。伴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美也愈發顯得奪目。

  有時,他會覺得這種美在與他心中的某種東西發生碰撞。但那東西究竟是什麼,那時他還無從得知。

  遠野。新宿站站台裡有人這樣呼喚著他的名字。那是一個少見晴天的梅雨季節的週日午後。

  喊他的人是一位戴著駝色寬幅太陽帽和眼鏡的年輕女性。乍看之下他沒反應過來對方是誰,但她那種充滿知性的氣息使他感覺似曾相識。

  「是在某某公司工作的吧。」見他沒有反應,女性說出了公司名,這下他才恍然大悟。

  「啊,嗯,你是吉村那個部的吧。」

  「我是水野。太好了,你想起來了。」

  「抱歉,以前見到你的時候你穿的都是正裝。」

  「也是,而且今天還戴了帽子。我一眼就認出遠野了。你穿便裝真像個學生呢。」

  學生?她這樣說應該沒有惡意吧。他一邊這樣思考一邊很自然的和她並肩向樓梯走去。其實,水野這樣的裝扮才更像大學生。從茶色V字涼鞋露出的腳趾上,淡粉色指甲油閃閃發光。她叫什麼來著……嗯,水野。上個月他前往客戶的公司交付成果,那時對方負責人的下屬就是她,雙方見了兩次面。雖然只交換了名片,但他卻記住了她認真的態度和清澈的聲音。

  (對啊,記得她應該是叫水野理紗,名字和她本人一樣乾淨。)

  他走下樓梯,邊向車站出口右拐邊問道。

  「水野也是從東口出去嗎?」

  「嗯,是的,隨便。」

  「隨便?」

  「是啊。其實我接下來沒什麼預約,但既然天氣這麼好雨也停了,那就想不如去購物吧。」她邊笑邊說,連帶著他也笑了起來。

  「我也一樣。那麼,如果可以的話不如一起去喝杯茶吧。」聽他這樣說,水野便也笑著回答,好啊。

  兩人在東口附近地下的某個小咖啡館喝了咖啡,聊了大約兩個小時,交換完聯繫方式後告了別。

  一個人走在書店的書架間,他覺得喉嚨有些累得發麻。這樣說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誰說那麼久的話了。他再次察覺到,對方明明可以算是陌生人,但自己卻能和她不間斷地聊了兩個小時。或許是因為工作項目已經結束所以自己放鬆下來的關係吧。他們聊著彼此的公司,居住的地方,還有學生時代的事情。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話題,但卻和她聊得非常投機。他覺得,心裡好久沒有這樣溫暖過了。

  一週後,他發短信邀請她出來吃晚飯。早早收拾完手頭工作,與她在吉祥寺碰頭一起吃了飯,十點多才各自回家。下一個星期,她主動約他出去吃飯,而再下一個星期日,他邀請她去看電影然後吃飯。就這樣周到而慎重的,二人的距離逐漸縮短了。

  水野理紗是那種會讓人愈發感覺舒心的女性。雖然她的眼鏡和黑髮讓人乍看之下覺得有些太過樸素,但她的五官卻長得非常精緻。她那嚴實的衣著、不多的話語以及總是帶著羞怯的言行,甚至讓人覺得「她不想讓人看見自己漂亮的一面」。她比他小兩歲,性格直率而坦誠。她從不大聲說話,聊天時總保持著緩慢而令人愉快的語速。和她在一起時,他會覺得很放鬆。

  由於她住在西國分寺附近,公司也在中央線沿線,所以二人的約會總是在沿線。無論是在電車中不經意碰觸的肩膀,吃飯時會將自己的東西分給他的舉動,還是並肩走在路上時的步調,他都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對自己抱有的好感。他們彼此都明白,無論是誰提出更進一步的交往,另一方都不會加以拒絕。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這樣做。

  到現在為止,我──目送她走向吉祥寺站相反方向的站台時,他這樣思考。在喜歡上什麼人的時候,總會覺得熱情來得太快,然後這份熱情會被很快消耗,自己也就失去了那個人。這種事,自己不想重演了。

  那年夏末,在一個雨天的夜晚,他在自己房間,看到了H2A火箭發射成功的新聞。

  那是個濕氣很重的日子。雖然門窗緊閉,空調也開到了最低溫度,但濕氣還是隨著雨滴聲和車輛行駛在道路上的黏膩聲偷偷溜進了房間。電視畫面上,映出了從他曾生活過的種子島的宇宙中心,發射升空的H2A的身影。畫面切換,屏幕上出現的是用超望遠鏡捕捉到的H2A越飛越高的畫面。然後,是從附著在火箭上的探頭拍攝下的,從火箭上俯視輔助衛星的景象。透過雲層,能看見已經遠去的種子島的全景。他高中時代居住過的種子島和它的海岸線,也在畫面中一目了然。

  忽然,一股顫慄襲遍全身。

  但在這幅光景前,他不知道自己該有怎樣的感想。種子島已經不是自己的故鄉了。父母很久前就因為工作調動去了長野,或許會永久居住在那裡了吧。他只是那個島的一個過路人。他一口喝乾開始變溫的罐裝啤酒,體會著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落入胃中的感覺。年輕的女播報員,面無表情地說著這是顆用來作為移動終端的通訊衛星──也就是說,這顆衛星其實和自己的工作也不算毫無關係吧。但他卻沒有感覺到什麼,反而覺得自己像是被帶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第一次看火箭發射是在十七歲,身邊有個身穿制服的女孩。雖然不同班,兩人的關係卻很好。或者應該說,是那女孩單方面非常願意接近他。她叫澄田花苗,是個喜歡衝浪,皮膚被曬得黝黑的活潑可愛的少女。

  將近十年的歲月撫平了感情的起伏,但每當想到澄田時,他還是會覺得心有點痛。她的背影和汗香,聲音笑容和哭泣的表情,有關她的一切,都會勾起他對自己青春期居住的小島的顏色、聲音、氣味的回憶。這份感情類似於後悔,但他也明白,那時候他除了那樣做別無他法。澄田喜歡自己的原因,她差點告白的無數瞬間,由於自己的情緒她總沒能把話說出口,以及看火箭發射時瞬間的壓迫感,還有事後她的放棄。一切他都清楚地看在眼中,但那時,自己還是什麼都沒做。

  在為讀大學而前往東京前,他只將飛機起飛時間告訴了她一個人。出發那天是三月的一個晴朗卻颳著大風的日子。在小小的機場停車場裡,兩人最後簡短地聊了幾句。對話時斷時續,澄田一直在哭,但分別的時候她還是笑了。他想,或許那個時候,澄田已經變得比自己更成熟,更堅強了吧。

  自己那時候有沒有用笑容回應她呢?現在他已經記不清了。

  深夜兩點二十分。

  為了明天能準時出勤,現在不得不睡了。新聞早就結束,不知什麼時候播放起了電視購物節目。

  他關上電視刷完牙,將空調定了一個小時之後,關上燈躺在了床上。

  枕邊正在充電的手機閃起了小小的光亮,告訴他有短信。打開手機,顯示屏的白光微微照亮了房間。是水野約他出去吃飯。他躺倒在床上,閉上眼睛。

  眼瞼內部浮現出了各種花紋。因為視神經會將眼球受到的壓力識別為光,所以人類是無法看到真正的黑暗的。是誰這樣告訴他的呢?

  ……這麼說來,他想起自己曾有一陣子總會用手機編寫短信,這些短信從不發送給任何人。一開始,那只是給一個女孩的短信。他不知道那女孩的郵件地址,不知什麼時候彼此斷了聯繫的女孩。當自己無法給她寫信,但自己的感情又無法平復下來的時候,他就會寫短信,假設是發給她的,但每當寫完又總是直接刪除。那段時期對他而言就像準備階段,是為了獨自一人進入社會而進行的助跑。

  但接著,短信就不再為任何人而寫,它變成了他漠然的自言自語,然後,這種習慣消失了。當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認為,這代表了準備階段的結束。

  已經無法給她寫信了。

  她的信,自己再也收不到了。

  ──這樣想著,他清晰地回憶起了自己那時心中抱有的一種,麻麻癢癢的焦慮。直到現在自己居然還能體會到這種感情,那豈不是意味著自己根本沒有成長嗎?他有些愕然。那時的自己,無知傲慢而且殘酷。不,就算是這樣──他睜開眼睛思考著,至少現在,有個人讓自己很明確地感到,她很重要。

  大概,自己是喜歡水野的吧,他想。

  下次見面的時候就表明心意吧。下定決心後,他回覆了短信。將自己的感情清楚地傳達給水野吧,就像最後的那天,澄田所做的那樣。

  那天,在小島的機場。

  彼此身穿著對方並不熟悉的服飾,澄田的頭髮、電線以及鳳凰樹葉在強風中躍動。她流著眼淚,微笑著對他說。

  我一直都喜歡遠野。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工作第三年,他在所屬的小組中迎來了工作上的一個轉機。

  那是他進入公司前就一直持續的一個項目,由於進入瓶頸花費了太長時間,公司決定將這個項目的當初目標大幅縮減後盡快完結。也就是說,關於這個項目的工作類似於戰敗處理,內容是對複雜而冗長的程序群進行整理,將能使用的部份過濾出來,使虧損減至最低限度。對他進行工作調動的事業部長給了他這個任務,簡單說來,就是正因為你有實力,所以才會把這種麻煩事交給你處理。

  一開始,他完全按照組長的命令工作。但很快他就發現,按照現有方法只會使不必要的子程序越積越多,反而會使事態惡化。他將這些話對組長說了,但對方不予理會,於是接下來的一個月裡他只得無可奈何看著手頭的工作越來越繁重。在這一個月裡,他一邊按照組長的命令進行工作,一邊嘗試用自己認為的最佳方案處理同一工作。結果很明顯,如果不按照他的方法做,項目就無法收尾。在用這一結果請示組長時,換來的卻是一頓臭罵,以及今後不要獨斷專行的警告。

  他疑惑地看了看小組的其他成員,卻發現其他人都是按照組長的命令進行工作。這樣的話項目根本結束不了。弄錯了初始條件的工作根本不會按照正確路線前進,只會將複雜的謬誤越積越多。而這個項目由於時間原因,想要重設初始條件已經不可能了。現在重要的是,思考一下該如何按公司的意思完成工作。

  他猶豫到最後,找到那位命令他調動職位的事業部長進行商談。雖然聽完了他長長的發言,但那位部長最後還是以「站在組長的角度替他想想,好好把項目做完」這種話結束。他想,這根本不可能。

  於是,這種無意義的工作他持續做了三個月。他非常明白組長希望能夠完成項目的迫切心情,但也正因為這樣,他無法繼續坐視事態日益惡化而只管按上司所說的辦。一邊反覆被組長訓斥,他一邊特立獨行地進行著自己的工作。只有事業部長對他行為的默許算是他最大的支柱。但他的行為給其他工作人員帶來的混亂與日劇增。他抽菸越來越凶,回家後喝酒也越來越多。

  某天,他實在忍不住向事業部長提出想要退出小組,不然就說服組長,再不行的話自己就從公司辭職。

  最後,第二周小組長就被調走了。新來的組長還兼任其他項目,由於任務繁重,新組長對他頗為冷淡,但至少是個對工作能作出合理判斷的人。

  總之,這下終於能踏上通往出口的道路了。雖然工作越來越忙,他在職場也越來越孤獨,但他還是拚命地工作著。除此之外他什麼都做不了,能幹的都已經幹了。

  由於這種情況,他與水野理紗一同度過的時間反而比以前增加了,而且那些時間變得珍貴起來。

  每週兩次或一次,下班之後就前往她家所在的西國分寺站。約好九點半見面,有時他也會買一小束花。由於公司附近的花店只營業到晚上八點,所以他總在七點左右跑出公司買好花再趕回去工作到八點半。這樣的忙碌令他很愉快。下班後坐上擁擠的中央線,一邊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花束不被擠壞,一邊前往水野等待的車站。

  週六晚,有時他們會在其中一人的家裡過夜。大多數都是他住在水野家裡,但偶爾水野也會去他家。兩人家裡各自放著兩支牙刷,她家裡準備了不少他的內褲,他家裡也放著料理器具和調味品。自己從未讀過的雜誌在房間裡也逐漸增加,這使得他的心溫暖了不少。

  晚餐總是水野做的。在等飯做好的時間裡,他總會在菜刀切菜聲和換氣扇的旋轉聲中,一邊聞著煮麵條或煎魚的香味,一邊用筆記本電腦繼續著工作。每當這種時候,他總能帶著一種平靜的心情敲擊鍵盤。做飯的聲音和鍵盤聲輕柔地充滿了小小的房間。那是他所體會過的,最能令他安心的地方和時間。

  關於水野,他擁有很多記憶。

  比如說吃飯,水野的動作總是很優雅。她能將鰹魚身上的骨頭剔得乾乾淨淨,切肉時的動作一氣呵成,吃義大利麵時能熟練使用叉子和勺子,並將食物完美地送進口中。以及,她握著咖啡杯的櫻色指甲、臉頰的濕氣、涼涼的手指、頭髮的香味、肌膚的甘甜、滿是汗珠的手心、被染上菸草味的唇、有些落寞的呼吸。

  住在她家時,關上燈躺在床上後他總愛透過窗戶望向天空。一到冬天星空就顯得特別漂亮。窗外應該冷得不得了吧,就連房間裡也能看見白色的呼吸,但她枕在自己裸肩上的頭的重量,卻令他溫暖而安心。每當這時,窗外中央線行駛的列車發出的聲音,就會如同從一個遙遠國度傳來的不知名的語言一般,在他耳邊迴響。他覺得,自己正在一個從來不曾待過的地方。而且,說不定這裡才是自己一直想來的地方,他想。

  自己至今度過的日子多麼乾涸,自己又曾是多麼孤獨,在於水野的交往中,他明白了。

  所以,在與水野分手的時候,那種如同窺視無底黑暗一般的不安感包圍了他。

  三年來他們賭上彼此的感情,努力構建相互的關係。但儘管如此,兩人還是沒能走到最後。在想到自己從今往後又必須一個人上路之後,他有了一種沉重的疲勞感。

  他想,其實沒有發生什麼。沒有什麼事件決定了二人的分別。但即使如此,他還是順其自然地做出了決定。

  深夜,他一邊傾聽窗外車輛的馬達聲,一邊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他拚命思考起來,將幾乎被自己忽視的思緒強行扯回來,想要讓自己得到哪怕一點教訓。

  ──但這也沒辦法。最後,誰都不可能和誰在一起一輩子。人就是這樣,必須去習慣失去。

  我到現在為止,都是這樣一路過來的。

  在與水野分手沒多久,他就辭了職。

  但如果問他這兩件事究竟有沒有關係,他自己也不甚明瞭。他覺得,或許沒有關係吧,是自己把工作上的壓力帶給了水野,當然,水野也曾因為工作壓力影響了他,但這種都不是表面上能體現出來的。用語言是無法說清這一點的──雖然不太合適,但那時的自己就像被什麼薄薄的東西掩蓋著一樣。但是,那又怎麼樣呢?

  (不明白。)

  回憶起辭職前在工作最後的兩年,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在一團迷霧裡一般,不知所謂。

  不知什麼時候起,季節與季節的區別開始變得曖昧,今天發生的事情有時會被當成昨天的記憶,甚至有時,他會認為這是自己明天的樣子。工作還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但內容卻不過是一些沒什麼大不了的日常工作。

  手頭有為了完成項目而指定的流程圖,必要的工作時間能夠機械的通過所費勞動時間計算出來,就像在勻速行駛的車列中,只要按照交通標識的

  指引向前開就行了。不需要打方向盤或加速,什麼都不用想就能完成。也沒有必要和任何人交談。

  漸漸的,編程和新技術,甚至電腦本身,對於他而言都不再顯得那樣光鮮了。不過他想,這也無所謂。少年時代那樣耀眼的星空,不知不覺成為了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東西。

  而另一方面,公司對他的評價越來越高。每次審核都會加工資,獎金額度也比任何同期的同事都高。因為他的生活並不用花太多錢,而且沒有時間去花,他的存摺上漸漸積攢起了一筆數目大到令他吃驚的存款。

  坐在寂靜的辦公室中,耳邊只有敲擊鍵盤的聲音。在等待輸入的命令被執行的間隙,他吸了一口已經變溫的咖啡,心想,這真不可思議,明明沒有什麼想買的東西,卻存了這麼多錢。

  他半開玩笑般將這話說給了水野聽,她一開始笑了笑,但很快臉上就顯出悲傷的神色來。看見她這樣的神情,他的心彷彿被人捏緊一般抽痛起來,然後莫名地變得難過。

  那是在初秋,涼風從窗戶吹進屋內,他坐在木質地板上覺得很舒服。

  他身穿深藍色襯衫,沒有打領帶,而她則身著一件帶有大口袋的長裙和深茶色毛衣。他透過毛衣,看到她優美的胸部線條,愈發覺得悲傷起來。

  好久沒有在下班後來到水野家了。他想,上次來的時候,天還熱得必須開空調……是啊,已經兩個月沒來了,彼此都忙於工作沒有時間見面,但還沒到絕對無法見面的程度。放在以前的話只怕會見得更頻繁。彼此都不再勉強自己了。

  「貴樹,你想回到小時候嗎?」在聽完了他對公司發的一通牢騷之後,水野這樣問他。他思考了片刻。

  「我覺得這問題根本沒意義。」

  「沒意義?」

  「嗯。每天為了生存就已經費盡心機了。」他邊笑邊回答,於是水野也笑著說「我也是」,同時將碟子裡的梨片送進嘴裡咬了一口,聲音清脆令人愉快。

  「水野也是嗎?」

  「嗯。學校問我們將來有什麼夢想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決定在這個公司工作的時候,我才鬆了口氣,這樣的話就不用再思考什麼將來的夢想了。」

  嗯,他一邊表示同意,一邊向水野削好的梨伸出手。

  夢想。

  不管什麼時候,自己都在努力尋找自己的位置。現在也是同樣,他依然覺得自己不能適應自己。他覺得自己沒有去追逐什麼。這與什麼「真正的自己」之類無關,他想,自己還只是在路上而已。但是,自己又何去何從呢?

  水野的手機響了。抱歉,她這樣說完,拿著手機向走廊走去。他在一邊目送她的背影,往嘴裡塞了根菸,用打火機點上火。他能聽見從走廊傳來的輕快笑語。忽然,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他對那個素未謀面的打電話來的對象產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嫉妒。腦中浮現出一個陌生男人撫摸水野毛衣下的雪白肌膚的場景,瞬間,他開始劇烈憎恨起那男人和水野來。

  那電話大概只打了五分鐘,但當水野回來後對他解釋說「是公司的後輩」時,他還是莫名覺得自己被輕視了。但那不是她的錯。他一邊含糊地回答,一邊彷彿要壓抑自己感情似的將煙用力滅在了菸灰缸裡。這算怎麼回事,他有些驚訝地想道。

  第二天一早,他們坐在了餐桌邊,開始久違的共進早餐。

  他看了看窗外,天空中滿是灰色的雲。這個早晨有點冷。像這樣兩人一起共進週日的早餐,對他而言是象徵性的重要事件。在休息日什麼事都不用幹,充足的休息時間可以隨便怎樣度過。這簡直就像他將來的人生。

  水野做的早餐還是那樣美味,這樣的時間依然是那樣幸福。本應該是這樣的。

  看著水野將煎蛋放在切片吐司上,然後送入口中的樣子,忽然,他預感這很可能是他們二人共進的最後一頓早餐了。沒有原因,但卻有了這種想法。其實他並不希望這樣,他想在下周,甚至以後,都能和她共進早餐。

  但事實上,那確實成為了他們二人共進的最後早餐。

  在明確了離項目完成還有三個月的時候,他下定決心提出辭職。

  在作出決定之後,他才察覺到其實自己從很久以前就在考慮辭職問題了。完結了手頭的項目,在之後一個月做一些必要的轉交和整理,可以的話希望能在明年二月前離職,他這樣對組長說。於是組長用帶著一些同情的口吻回答,這樣的話你去和事業部長談一下吧。

  事業部長在得知他的辭職意向之後,努力進行了挽留。如果對待遇不滿意可以適當調整,最重要的是都走到這一步了,沒必要辭職啊,都已經忍耐到現在了;這次的項目雖然很困難,但結束之後對你的評價會更高,工作內容也會比現在更有趣等等。

  或許吧,但這是我的人生。他在心裡默默地想著。

  對於待遇我沒有不滿,他這樣回答。而且,現在的工作並不算辛苦。他沒有騙人,他只是想辭職而已。但就算他說出了這些話,事業部長依然不肯點頭。這也難怪,他想。畢竟他甚至對自己都不能很好地做出解釋。

  但儘管如此,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拉鋸戰後,他的辭職還是定在了一月末。

  秋意漸濃,空氣也一天天變得的清澈寒冷起來。他依然埋頭在最後的工作中。由於明確了項目的完結日期,他比以前更加忙碌,就連休息日也幾乎都在工作。他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少,一回家就蒙頭大睡。就算是這樣他還是睡眠不足,身體總是綿軟無力容易上火,每天早晨擠電車時會有強烈的噁心感。但在這種生活中,他不用去考慮其他的事情。這樣的每一天,他甚至覺得很安心。

  他本以為,遞交了辭職申請書之後在公司的處境會比較艱難,但事實上卻正相反。組長雖然不善言辭但還是以他的方式表達了謝意,事業部長也為他擔心找工作的問題。他甚至說,如果是你,我會信心十足地幫你推薦的。他回答,我想先休息一陣子,禮貌地謝絕了。

  在為關東送來冷空氣的颱風過後,他將正裝換為了冬衣。在一個寒冷的早晨,他穿上剛從衣櫃取出,還留有樟腦丸氣味的外套,圍上從前水野送給他的圍巾,便將冬天纏在了自己身上。沒有人會提及此事,他也並不覺得這是痛苦。

  當時,他與水野有時──每週一兩次──用短信聯繫。等待水野回短信的時間彷彿是一片真空,但他想,或許是因為她很忙吧。其實兩人在這方面都差不多。回想一下,離那個一起吃早餐的日子,已經有三個月沒有見她了。

  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乘上中央線的末班電車,無力地坐在座位上時,他像平時一樣深深地嘆了口氣。深深地。

  東京的深夜電車很空,空氣中總是漂浮著些微酒精與疲勞的氣味。他傾聽著耳邊熟悉的電車行駛聲,眺望從中野街那邊逐漸接近的高層大樓的燈光。忽然,他有了一種從高空俯瞰自己的感覺。甸旬在地表的細小光線配上如同墓碑一樣的巨大高樓,這般景色令他頓時浮想聯翩。

  風很大,遙遠地表上的街燈像星星一樣眨著眼。而我是這細小的光芒的一份子,在這個巨大的星球表面緩緩移動。

  在電車到達新宿站時,他走下車,不禁回頭向自己剛才坐著的座位望去。因為他覺得那個身穿西裝滿臉疲憊的自己彷彿還坐在那裡,這種感覺無論如何都揮散不去。

  他覺得,自己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習慣東京,無論是車站的長椅,成排的自動檢票機,還是聚集著外來人員的地下通道。

  十二月的某天,持續了將近兩年的項目終於完成了。

  結束之後,他並沒有特別的感慨,只覺得現在比昨天更加疲勞。喝了杯咖啡稍事休息之後,他就做起了離職準備。結果,那天他回家時,乘坐的依然是末班電車。

  在新宿站下車,穿過自動檢票機,來到西口的地下計程車應招點。看到那裡排起的長龍時,他才想起,這是週五晚上啊,而且還是聖誕前夜。這是他從夾雜在隊列中的情侶和單身漢們的口中聽到的。於是他決定放棄坐計程車,改為步行回家。他走過通往西新宿的地下通道,來到滿是高樓的大街。

  這種地方在深夜總是很安靜。他沿著樓邊向前走著,這是從新宿步行回家時必經的路線。忽然,外套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他站定,深呼吸,然後取出手機。

  是水野打來的。

  他沒有接電話。為什麼呢,為什麼不想接。他只覺得心裡很難受,但難受的原因卻不明白。他什麼都做不了,手機小小的液晶屏上顯示的「水野理紗」這個名字令他不知該做些什麼。手機震動了數次之後,接著唐突的,精疲力竭似的沉默了。

  心裡有什麼熱熱的東西迅速湧了上來,他抬起頭。

  高樓彷彿要消失在天空中一般,視野的大半都被黑色的牆壁佔據。牆上零星亮著幾個窗口的燈光,更高處是呼吸般閃爍著的紅色航空警示燈。

  再往上,是沒有星星的都市夜空。然後,他看見無數片小小的碎片,從空中緩緩灑落。

  雪。

  哪怕一句話也好,他想。

  哪怕只有一句話,也是我真正需要的。我所需要的只有那一句話而已,但為什麼誰都不對我說呢。他知道,這種願望非常自私任性,但卻無法剋制這種願望的產生。久違了的雪花彷彿打開了心中那扇緊閉多年的大門。而一旦觸及,他才發現,其實那才是自己到現在為止最想要的東西。

  很久以前的某天,一個女孩對他說。

  貴樹,你一定沒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