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習慣性的問:「不知姑娘姓名?按例要記檔……」

  那女子似有黯然之色,神色暗雅如蘭,低低道:「陛下說了,不記檔……」

  他哦了一聲,不自禁的幾分惋惜,又瞟過去,那女子卻輕輕側過臉,一線微光之下,輪廓幽幽,姿態婉孌,卻令人心中微濕,惆悵得像是剛墜了一地杏花雨,亂紅荼靡。

  他竟不敢再問,微微有些暈眩著去將看似熟睡的陛下負在身上,背回寢居。

  就著燈光看陛下容顏,意外的發現陛下雙眉緊縮,有痛苦之色,哪有安睡之狀?

  想起長公主神情,想起那個神秘的宮女,他心中一凜,趕緊探手去把了把皇帝腕脈,一按之下,反倒鬆了眉頭。

  他粗通醫術,掌下脈動雖略有浮緊,有些微風寒入邪徵兆,但並無大礙。

  他皺眉,看著皇帝的單薄寢衣,陛下如何會這般模樣跑到廚下倉庫,去和一個宮女交歡?突又想起,以前聽龍章宮侍夜小太監說,有時夜裡會睡得特別死,難道……

  他顫了一顫,趕緊悄悄的熄燈,躡手躡腳的退出去。

  歷代皇宮,都是殺人如草不聞聲的魔窟,自己這等微賤之人,要想存活的最重要一點,就是不管遇上什麼奇怪事體,都得時時做個瞎子聾子。

  他一向,做得很好。

  蕭玦醒來時,覺得後頸痠痛,頭重鼻塞,雙眼黏澀幾乎不欲睜開。

  身體很重,意識卻很輕,有種在水中漂浮墜落的感受,蕭玦皺眉——自己又做了那個怪夢了?

  那個夢,三年前開始,不定時造訪,每當他心緒浮動,體力稍弱,或有事端牽引思緒,便會不請自來,每次做夢後,他都會腰酸背痛,有時次日晨會發現自己衣衫下襬有污跡,他疑心自己患了「離魂」症,夜間點了侍夜太監穴道自己出去遊蕩,怕此事為人所知會對他不利,蕭玦只命太醫院開了些安神養氣的藥丸吃著,秘而不宣,同時對龍章宮的夜禁更是下了死令,入夜任何人不能來打擾他,任何人不得在宮內行走,否則,殺無赦。

  已經很久沒做過那個夢了,沒有做過那個血紅海水中行走,滿目細小鮮紅物體亂飛的怪夢,他以為自己好了,沒想到於這宮外御山,上林之苑,居然再次噩夢重來。

  蕭玦閉著眼睛思索,隱隱覺得昨夜的夢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夢裡似乎聲音雜亂,又似乎有女聲和童聲飄過,然而無論怎麼回想,他都無法自那些錯亂紛繁的影像裡捕捉出清晰的人或物,只好頹然放棄。

  鼻端嗅到隱約的藥味氣息,蕭玦睜開眼,隔著整幅的錯金雕花長窗,一眼看見廊下素衣女子,正微微低了頭,仔細觀察藥熬成與否,上林庵一院梧桐紅楓將秋色深鎖,而她就是色彩都麗斑斕而又沉厚蕭瑟背景裡最婉轉的一抹亮色,如水似鏡,清,而涼。

  蕭玦微微的皺起了眉。

  每次看見她,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似乎有微微的欣喜,然而欣喜裡又生出淡淡的煩躁,卻又不知道自己在煩躁什麼,可當她離開視線了,他又有些許的失落,失落裡偏又生出慶幸,這般交織糾纏的古怪情緒,令他每一次都幾乎都以自控,不知道自己是要一把拉住她好生溫存才愉快呢,還是喝命人將她拖出去亂棍打死才合心。

  不過秦長歌是不會給他亂棍打死的機會的,她早已感覺到蕭玦醒來,正注視著她,便不動聲色的彎腰去看藥的火候,直起腰來的時候,她已經有意無意將窗戶輕輕一碰,關上了。

  視線被阻,蕭玦眼前一黯,突覺得心中一空,這種感覺令他不適,正要發怒,又覺得沒有由頭髮怒,而此時,於海已帶著太醫匆匆進來。

  於是可憐的太醫很無辜的被遷怒,被皇帝怒喝:「滾!我好得很!」,連滾帶爬的趕了出去。

  於海小心的關上門,看見廊下的秦長歌,想了想道:「姑娘,按照規矩,既然不記檔,得賜藥給你,你且在這裡等著,回宮後我會派人送藥來。」

  秦長歌應了,於海看了看她,又道:「要不我向皇上再請旨……」

  於海還是和以前一樣,忠厚謹慎啊,秦長歌笑了笑,道:「陛下已有明旨給我,公公就不要再去惹他不快了,哪家女兒不望入侍君王之側?只是沒這個福分罷了。」

  於海想了想也是,只有矯稱自己蒙恩的,哪有撒謊不肯記檔的,陛下心緒不好,還是不要再問這事,免得觸他霉頭。

  正要走開,看見爐子上的藥已經滾了,隨口道:「你去服侍陛下喝藥,陛下不愛苦味,得用淮南進貢的秘製九釀金絲甜梅,先前趙王殿下帶來了,就放在桌上,那個鏤空小金花琉璃盒子裡就是。」說著匆匆去了。

  秦長歌無奈的送藥進房,蕭玦正皺眉望著窗外的梧桐發呆,一轉眼見進來的是她,微微怔了怔,欲言又止,秦長歌放下藥碗,去尋甜梅,一眼看見金托盤裡放著從蕭玦身上解下來的各類物件,臥龍袋,綴明珠的錦絛,金紐玉扣,那個精巧的小琉璃盒子也在其中,秦長歌伸手去取,冷不防聽見蕭玦低喝:「別動!」

  秦長歌一怔,手指微動間已看見壓在臥龍袋下,一個微舊的小小香囊露出一半,她手指虛虛停在香囊上方,尚未來得及抽開,蕭玦已經再次怒聲道:「我叫你別碰!」

  秦長歌偏轉臉,微微的笑了下。

  不用碰,我也知道這是什麼。

  方勝形狀,金累絲點翠鑲嵌,墨綠底上非花非鳥,繡的是天下山川輿圖,下方以晶曜名石穿孔結著墨綠綵線絲絛,內裝白芷、菖蒲、藿香、佩蘭、薄荷、香櫞、辛夷、蘇合香、冰片等三十多種香料,玲瓏可愛——都是她自己,一針一線繡成。

  那一年雲州豪雪,遍地雪厚如絨毯,一色瑩白無邊無垠,雪地上梅花開得喧盛,點點瓣瓣風姿神秀,白梅樹下少女一身紅色狐皮大氅,清麗明媚恍如天女,而那少年眉目俊朗鮮明有如畫成,注目她的目光深情無限,突伸手接了一瓣落梅點在她額心,一笑粲然。

  雪膚紅梅,嬌豔無倫,而她輕輕笑著,遞過百忙中繡成的錦囊。

  他眼中綻出驚喜,她的笑意芬芳如梅。

  秦長歌這一刻的神情很遙遠,突然想起前世裡讀史,曾讀到唐明皇在馬嵬坡兵變之後,意欲遷葬當時匆匆埋下的楊貴妃,尋出貴妃屍骸時,發現只餘白骨,唯胸前香囊暗香依舊,後詩人張祜有詩詠歎:

  蹙金妃子小花囊,銷耗胸前結舊香。

  誰為君王重解得,一生遺恨繫心腸。

  一生,遺恨,繫心腸。

  隔世重來,舊物再睹,看著蕭玦如此緊張這錦囊,秦長歌久埋的怨意,竟如潮水決堤般,微微洩了一線。

  你既如此懷念,為何,睿懿連陵寢也無?

  你既如此深愛,為何會相信,睿懿會因為那些齟齬和分歧便放棄你?

  笑意微冷,秦長歌去取那個琉璃盒子,手指有意無意一拂,錦囊落地。

  白影一閃,仿若一陣風捲過,速度太快撞得秦長歌一個趔狙,身子向後一仰,撞到桌角,仰靠在桌上,腳下不穩頓時帶倒凳子。

  便聽得哐噹一聲,只穿著裡衣急竄過來的蕭玦正巧被凳子絆倒,一時控制不住,砰一聲栽到秦長歌胸前。

  一個衣衫不整,重重埋臉於軟玉溫香。

  一個後腰撞得生痛無法移動,只好被某人埋在了自己的軟玉溫香。

  蕭玦撞痛了胸前傷口,正在發暈,只覺得自己臉部所觸,似乎溫軟香馥,且有熟悉的清遠幽沁氣息,隱隱傳來,竟令他一時昏眩,不忍離開。

  這香味,如此相似……

  而秦長歌揉著後腰,本想等蕭玦自己抬頭,不想他竟然十分陶醉的模樣久久不起,不禁有幾分又好氣又好笑的感覺——這傢伙,當真沒和女人嘿咻嘿咻太久了麼?這麼狼性?

  不客氣的伸手,抵在蕭玦額頭,緩緩道:「陛下,這不是您的枕頭。」

  ……蕭玦愕然睜開眼,看見她的眼睛,再目光下移,呆了呆,霍然跳起。

  立即轉頭,去揀地上的錦囊,耳朵卻似有微微發紅。

  他那一低首,未看見秦長歌微帶惆悵的眼神。

  揀起錦囊,細心拂去塵埃,蕭玦背對秦長歌,揮揮手,道:「出去吧,不要你侍候。」

  身後女子未曾言語,稍傾,聽見門扉輕掩的聲音,蕭玦回首,身後空落落的無人,一抹纖秀的身影投射在窗紙上,迤邐如浮雲般的去了。

  蕭玦慢慢的握緊了手中的錦囊。

  久遠的記憶奔湧而來,而熟悉的馨香積澱未散,蕭玦輕輕嗅了嗅指尖,神情難明,這一刻,有什麼東西,在他心底,也如浮雲般投射於波心,微微漾起流蕩的波瀾,不住縈迴。

  午時,皇帝起駕,臨行前蕭玦目光在人群中一掃,並沒看見想看見的人,只好皺著眉頭對文昌公主道:「過些日子是太后聖壽,姐姐莫要忘記,清修的日子雖好,也別忘記紅塵裡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