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生死書便是哈桑的久遠風俗,是身為奴隸或地位低下人等者求進於高門的階梯,哈桑約書上記載:「卑賤的奴隸之子,如果你們擁有無倫的勇力,欲成為老爺們麾下的勇士,終身甩脫奴隸的枷鎖,那麼來簽訂下生死書,生死不計,勝者榮光。」
生死書,便是欲圖擺脫自身卑賤地位的人,不計生死進行的賭命搏殺,只要在書上籤字,便代表死活與他人無干,元王朝建立後,因為此舉的血腥殘忍,漸漸少有此書出現,西梁王朝新建,在對前朝體制的動改當中,秦長歌曾經發現過這東西,本想下令廢止,後來聽聞國內幾乎已無此類事端,便也罷了,不想如今這個妖美的玉自熙,竟鑽了律法的空子,揀起前朝舊規矩,玩起殺人遊戲來了。
玉自熙猶自不罷休,笑吟吟招手喚過一個灰衣甲士,道:「金梧,說說你是如何到我身邊的?」
金梧立即上前一步,指了指那群混戰的乞丐,大聲道:「卑下原先就和他們一樣,泥坑裡尋食,萬人欺千人唾的一個乞兒!卑下現在是六品武略騎尉,掌王府武器弓兵事!若非王爺給了卑下機會,卑下怎會有今天?卑下謝王爺恩德!」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說話不要這麼大聲,」玉自熙盈盈淺笑,「有理不在聲高,殺人最宜無形,你什麼都好,就這點悟性不夠。」
「是!」金梧一個躬身甲冑亂響,「卑下一定好好學著如何殺人無形!」
秦長歌面上笑容滿滿,心裡早已懶得和這對變態主僕搭話,自顧自行至那群猶自撲殺不已的乞丐身邊,看了半晌,忽道:「生死書雖然殘忍,但向來公正,王爺,你的生死書,卻有些不公呢。」
玉自熙眼光一掠,看著那個殘疾青年,媚然笑道:「唯血火泥濘中掙扎出來的最為悍勇的生命,方有資格成為我麾下勇士,我選人,不論出身門第,不論心地行事,只論成敗,越是於劣境困苦中脫出的勝者,在我麾下出頭的機會越大,甚至一開始授職也是因此判定,你覺得對他不公,我卻覺得我對他十足公平,換了別人,誰會給一個殘廢機會?」
「我的規矩,能殺人的人,才配做我的屬下,」玉自熙笑得婉孌,「他們當中,無論誰,只要能保護自己不被殺,並能殺掉一個人,就算輸了,我也會照顧。」
「他們,原本都是在一起的朋友吧?」秦長歌注目半晌,微微一笑,「只有殺掉朋友,才有活命的機會,才有進身之階?」
「生死榮辱之前,沒有朋友。」玉自熙微笑,「為了所謂交情放棄這個機會的傻瓜,我不要。」
兩人對談之間,場中情勢忽變!
一個黑胖乞丐,因為身高體壯最具有威脅,被幾個乞丐目標一致的合力圍攻,一個年輕乞丐趁他不注意,咬咬牙,突然搬起一塊石頭,狠狠砸向他的後腦。
胖子聽到風聲,本想讓開,不知怎的腳步一浮,那石塊便狠狠砸了下來。
狂吼一聲,那黑胖子一個踉蹌,所幸他個子高大,那乞丐卻不及他身高,兼之下狠手終究心虛,微微偏了准頭,砸在他後腦下方,立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那黑胖子立即暈頭暈腦的栽了出去,栽在地下伸手一摸,摸到滿手的鮮血,頓時急了眼,大叫一聲便要爬起來,然而那幾個乞丐見終於打倒了一個,一不做二不休狠下心來,抓了趁手的東西紛紛砸下,血光飛濺裡,那胖子痛叫連連,雖然皮粗肉厚,終究也經不起這般連連毆擊,但身體疼痛,一時也無法爬起,捂著腦袋,於石塊棍影中突然覷見前方一雙腿。
那個殘廢的青年,正坐在他前方,抵擋著另幾個人的進攻。
人被逼急了,是什麼都能做出來的。
求生,在最危急的時刻,幾乎是本能。
「殺一個人就能活是不是!」一聲狂吼,那胖子也不起身,就地滾了出去,抓起一塊尖銳的石頭,就去砸那殘廢青年的眉心。
秦長歌的目光跳了跳。
一伸手拉住了欲待奔前的兒子。
石塊尖銳,隱約黏著鮮血和塵埃,於紛擾囂亂,慘呼與怒罵同響亂石與棍棒齊飛的混戰群中,無聲無息而又殺氣凜然的襲向要害。
霍然抬頭!
那青年髒污的亂發中,掩映的目光忽若冷電一閃。
那目光寒銳似劍,雪亮勝刀。
又似大片冰雪,呼剌剌的一捧,於寒冬最蕭瑟的風裡,毫不容情的潑了出去。
冷至骨髓。
如此近的距離,殘疾的軀體,圍攻的人群,無法避讓的空間。
看來,必死無疑。
那目光匹練般一掠,卻瞬間平靜。
他忽然一翻身,從石旁翻開。
極其敏捷,宛如一隻水鳥,在獵人弓矢飛臨前躍入水中,在空中劃出流暢的弧線,一種決絕而凌厲的姿態。
這一翻,立即避開要害,卻將自己的雙腿,生生迎上對方猛力砸下的尖石。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起。
胖子怔了一怔,那喧囂中依舊無比清晰的骨頭碎裂之聲,似一道閃電劈進他混沌的意識,令本已無所畏懼,只想著孤注一擲的他的心也砰砰的跳了起來。
而血花爆開,四處飛濺,有幾滴濺入他的眼睛裡。
他視線血紅,驚心動魄的去擦。
手卻被擋住了。
骨裂聲起,血花豔綻的同時,那殘疾青年一偏首,右手一伸,兩指一扣!
喉核被捏碎的聲音。
比骨裂聲輕,比骨裂聲軟,卻比骨裂聲更為殘忍凌厲驚動人心。
一聲壓抑在咽喉中的慘嗥,未待出口已經吞沒在狂湧的血沫裡。
而瘦弱的青年,已經面無表情,硬生生扣著胖子的咽喉上兩個深深的血洞,慢慢的將他軟癱下來的身子拖過來。
乞丐們全數停下了手。
呆呆的看著胖子在他指下抽搐,痙攣,爛麻袋般被他扣著咽喉拖拽過去,身下泥土拖出長長一條血線,蜿蜒如蛇。
看著那血沫如泉,自那兩個貫穿的小洞中不斷的往外湧,一個人的身體裡居然可以湧出這許多的血沫,多到似乎要將已成血人的胖子淹沒。
看著那瘦弱而一身泥濘的青年,亂發後的眼神平靜,彷彿指下扣著的不是人的咽喉,不是方才還強壯有力的人命。
不過是一隻雞或一條狗而已。
秋風捲起樹上欲掉不掉的楓葉,鮮紅的飄入另一處鮮紅中,在濃郁堆積的血泊中輕輕蕩漾,色彩越發明麗得詭異。
而天際雲霞深紅,映上那青年染血的唇角,偏偏那唇角,無一絲顫抖畏懼,冷靜得仿如石雕。
石坑裡燃著黑煙,灼燒人體的焦臭氣味,樹葉在火光裡發出嗶嗶剝剝的炸裂聲響,這一刻安靜得近乎瘆人。
「逃啊!」
似是從噩夢中驚醒,忽有人發一聲喊,被這冷漠殘忍殺著驚呆的乞丐們如夢初醒,立即拋下手中亂七八糟的武器,四散奔逃。
玉自熙一直微笑負手看著,此時微微一哂,輕聲道:「殺。」
金梧面無表情,手一揮。
飛箭如雨,連瀑而出。
向著那些手無寸鐵的乞丐的後心。
慘呼聲裡,無數身體被利箭射中,洞穿,再挾帶著狂湧而出的內臟肉屑透身而出,噴灑出一地的血肉,有的被生生釘死在地下,猶自如斷尾之蛇在地上蠕動掙扎,卻將那些血淋淋的豁口撕裂得更大,有的被貫穿後腦,乳白的腦漿和殷紅的鮮血匯流在一起,在地上汩汩淌出腥熱的溝渠。
秦長歌在聽到那個殺字的時候,微微一猶豫,伸手去擋蕭溶的眼睛,蕭溶卻自己將她的手拉了下來。
抿著嘴,四歲的孩子靜靜看著血腥的一面倒的殺戮,面容沒有一絲驚駭。
慘呼聲裡,他輕聲問:「為什麼可以這樣殺人?」
「因為強權掌握在上位者手中,弱勢者沒有掙扎求生的餘地。」秦長歌並不打算多解釋生死書的殘酷約定,弱肉強食,對於尋常百姓也許不需要知道其所包涵的血腥和殘忍的含義,然而對於蕭溶,對於自己,這都是必須要直面,並為之踐行的要義。
蕭溶的奇異出身,開國帝后的恩怨宿結,注定了他將來走的路途,既非普通百姓的安逸平常,也非養在深宮的太子順理成章,他所要經歷的,是比所有人都更為鐵血的道路,心軟,怯弱,浮躁,優柔之類普通人可以有的毛病,他不能有,因為那都會成為他前進道路上的森森利牙,成為在某一日尋機噬咬他生存機會的殺著,因此,秦長歌並不憚於以鮮血來喚醒幼子關於慘厲世事的清醒認識,她唯一的顧忌,只是怕蕭溶腸胃不適而已。
兒子的表現,她很滿意。
「那我們為什麼不救?」
「因為我們救不了,」秦長歌諄諄善誘,「我們還不夠強。」
「我們不夠強,就必須看著?」
「是的。」秦長歌近乎冷酷的微笑,「別說是這些和你不相干的乞丐,就是你祁叔叔,容叔叔,如果遇到這樣的事,但你沒辦法解救,那你也只能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