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是你呢?」蕭溶轉頭看秦長歌,烏黑的眸子灼亮逼人,「如果是你,遇到這樣的情形,我也看著?」
「是,」秦長歌毫不猶豫,「你記著,如果有一日,我遇險,而你不能救我,那麼,你不要救。」
蕭溶默然,秦長歌嘆了口氣,覺得這樣的話題對四歲的孩子來說太沉重,不由微微俯身,微笑道:「溶溶,我很高興在你心目中,我地位不輸於撫養你長大的祁叔叔容叔叔。」
「你是我娘,」蕭溶並不看她,語氣卻斬釘截鐵,「我知道。」
頓了頓,他又道:「你難不難過?」
「嗯?」
「我不救你,你會難過。」蕭溶抿著嘴,肯定的語氣,小小孩童,臉上有淡淡的悲憫。
「你傻兮兮衝出來救我,平白多送一條性命,我才會難過,」秦長歌笑,「我會氣得從地下爬出來揍你。」
點了點頭,蕭溶若有所思,「所以我要強。」
他一指那血色瀰漫的修羅場,道:「我強,我便可以救下我想救的人,我便可以要他們不要欺負一個殘廢,我便可以找個高手來,逼著這個娘娘腔簽下那個什麼書,把他打得滿地找牙,也嘗嘗被人隨意殺掉的滋味。」
秦長歌抬起頭來,正和玉自熙似笑非笑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對著她勾起唇角,玉自熙的目光卻緩緩下移,落在蕭溶臉上,微笑道:「我要不要把這個將來的會找個高手把我打得滿地找牙隨意殺掉的大英雄,現在就滅絕後患呢?」
剛才還豪氣滿胸的蕭溶立即眼珠一轉,躲到秦長歌身後,大聲道:「我可沒和你簽那個什麼書,你殺我就是犯法。」
「犯法?」玉自熙柔婉的道:「這裡,上林山腳,四面全是我的人,我殺了你和你娘,誰會知道?」
蕭溶抬頭看看秦長歌,又看看玉自熙,笑嘻嘻道:「殺我娘?那太可惜了吧?我娘很美的,你捨得殺?」
小子你什麼意思!
秦長歌悲嘆一聲,看來自己白憂心了,還擔心真要遇到先前和溶溶討論的那種情況,溶溶會不會不顧生死衝出來救她呢,他根本就不會救的,瞧瞧,人家才一威脅要殺他,他的豪言壯語立即沒了還不算,還毫不羞恥的準備獻上他娘的美色……
不理那無恥小子,秦長歌根本沒把玉自熙的威脅當回事,真要殺她,以玉自熙的性子,何必說那許多話?他不殺女人和小孩的習慣,看來還是沒改啊。
「這位勝者,您打算怎麼履行承諾?」秦長歌指了指那低頭盤坐於地的殘疾青年,他已經緩緩放開了早已死去的胖子,正在將自己被血染紅的手指在對方身上擦拭,他擦得很緩慢很仔細,仿若那不是手指,而是絕世寶劍的青鋒。
不過他的手指,確實也可比寶劍鋒銳了。
「承諾?」玉自熙臉上突然掠過一絲詭譎的笑容,「什麼承諾?」
秦長歌指指生死書,微笑道:「您不會想耍賴吧?」
「本王一向言出法隨,豈有耍賴之說,」笑容越發詭秘,玉自熙道:「不過你數數生死書上的名字,有幾個?」
秦長歌看了看,道:「十七。」
目光一轉,皺了皺眉。
場中連人帶屍體,卻有十八人。
玉自熙微笑,「他沒有簽生死書。」
怔了一怔,秦長歌目光轉向那瘦弱青年,失聲道:「沒簽生死書,那你……」
那人頭也不抬,只繼續擦他的手指。
「沒見他一直不肯下手殺人麼?」玉自熙笑道:「我遇見這批乞丐時,他們正在合力欺負他,將他按在地上痛揍,我看出他其實有武功底子,卻好像不能也不願使用,我想知道為什麼,所以才提出簽生死書,那些乞丐我根本沒打算要,我只想看看他的身手而已,不想他大約是被人打習慣了,竟不肯簽生死書,也堅決不讓乞丐們簽,所以這群認為他挾恨報復,認為他是居然妄想阻止他們脫離苦海的不知好歹的乞丐大多都圍攻他,一方面是恨他阻路,另一方面是欺他殘廢,想揀個現成便宜。」
「他不簽生死書,自然不能殺人,他越不肯使用武功,我越感興趣,終於逼出了他的老底……」玉自熙笑,彷彿殺掉這許多人只為看一個人有沒有武功是件很輕鬆很有趣的事情,「如今,你沒簽生死書,卻終於殺了人……哈,殺人賠命,你知道否?」
他緩緩踱步到那青年身邊,笑得豔若深夏薔薇,容光奪人,「嗯……你早已看出我的用意了是不是?你不想成為我的手下是不是?你阻止他們簽生死書是想救他們一命是不是?你一直不下殺手,一方面是不想令我得逞所願,另一方面也是你想保全他們性命是不是?可是你想保護的人,卻想拿你做晉陞的階梯,踩著你的鮮血去邀功,為這些不識好歹的,拚命欺負你的,不明白你苦心還想恩將仇報的乞丐,你的忍耐和犧牲,值得?」
秦長歌淡淡看著玉自熙,這人就是這麼惡毒變態,最喜歡逼出人性中最為黑暗無恥的東西,來映照出每個人心底的自私和醜惡,讓人人在現實的冷酷無情中呻吟哭泣心生怨恨,最討厭看到善良溫情柔軟之類光明美好的東西,如果他面前有這類美好事物出現,他是一定要用盡手段也要將光明染黑,溫情砸碎,善良摧毀,柔軟風乾。
那青年將手指擦盡,又默然看了看,突然開口道:「我只殺該殺的。」
這是他在這裡第一次說話,聲音微微低啞,嗓子似乎受過傷害,但聽來不覺得難聽,反而微微有些水波蕩漾般的低徊之意,那水波衝擊著人心堤岸,如浪迭起,每個字都沙沙的,磨人心魂。
玉自熙媚笑:「欺負你的人很多,為什麼就他該殺?原來你那些善良也是偽裝啊,逢到自己身臨險境,你還不是一樣下辣手?」
目光掠過胖子屍體,那青年冷冷道:「你——動了手腳。」
秦長歌目光一閃,她早已發現,胖子先前原本可以避開石頭,卻因為腳踝上的暗器,生生落入死亡陷阱。
不想給玉自熙察覺她懂武功,秦長歌緘口不言,那青年目光鋒利如刀,自然也發現了。
「生死書雖殘忍,但講求絕對公平,」那青年不看玉自熙,「你耐不住性子,動了手,是你先毀約。」
「那又如何?」玉自熙笑,「我要確定的就是你的武功,我管什麼毀約不毀約。」
「現在你得到你要的答案了,」青年漠然道:「那就別拿生死書說話,別說那許多廢話。」
「放肆!」金梧怒喝。
玉自熙偏了偏頭,微笑,「聽見沒,他說你放肆。」
「這世上沒人比你更放肆。」那青年答得淡而重。
微微皺眉,玉自熙目光變幻,「你認識我?」
那青年不答。
想了想,玉自熙笑道:「你認識我也是應該,我經常路過你們那個破廟,十次倒有八次看見你被打,要不是看見次數多了,引起我奇怪,也沒有今天這事。」
那青年依舊不答,只是將身子向後一仰,竟舒舒服服靠在山石上,閉目假寐了。
「放肆!」金梧再次怒喝,上步,抽刀,刀光亮起飛虹般的弧線,刷的指向那青年咽喉。
刀風拂得他額發微微顫動,那青年連眼都沒睜開。
金梧哪裡忍受得了這種侮辱,眼神一惡,毫不猶豫的向前一戳!
卻有根手指,如玉般的光潔的手指,彷彿突然從空氣中冒出來似的,輕輕按住他的刀。
玉自熙的手指。
他只溫柔一按,宛如飛蝶落於平靜水面般的輕盈翩躚姿勢,點塵不驚的安靜與祥和,那滿溢殺氣的雪亮刀鋒,卻再也無法前進一分。
手指改按為抬,輕輕托著刀鋒緩緩升起,雪白的手指襯著一泓秋水的刀鋒,分不清哪個更白。
日上中天,秋日陽光明光燦爛,正正映在那薄而亮的刀面之上,光華耀射,刺得人不由閉上雙目。
只是那閉目的剎那間。
突有人影翻騰而起,半空中一個風車般的急轉,已身姿詭異的轉到玉自熙身前,低喝:「棄!」長刀刀尖已到了他手中。
手指一抖,奇異的顫動令金梧手腕一麻,長刀脫手。
那青年手指奇妙一撥,長刀方向立轉,橫劃過一道滾圓燦亮的圓弧,轉瞬貼到他的肘下。
而他立即以肘代刀,藉著長刀支撐之力,整個人連人帶刀,都狠狠的向玉自熙劈過去!
剎那之間。
掠起,奪刀,轉肘,攻殺。
四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快得人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他的潑雪刀光已經灑滿天地。
金梧面色驚恐,不知為何看見長刀失手他竟如殺著臨頭般面色慘灰,脫手剎那,竟不顧刀光橫截定會傷到手腕,赤手便奪。
血光一濺。
半隻手掌飛上半空,五指在空中無力的痙攣抓握,灑落淒豔血雨。
那雪色刀光竟毫不停歇,捲著血雨腥風肉末碎骨,依舊宛如流電追光,劈向玉自熙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