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一切都發生在玉自熙閉目的那一剎。

  等他睜開眼,刀光已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味,到了近前。

  目光突然大亮,猶如於黑暗荒原燃起兩堆熾烈的妖火,幾千里外亦可追躡得那妖豔顏色,令人嚮往卻又心生詭怖不敢近前。

  一片金紅。

  如華屏盛開,玉珀迤邐,滿幅的耀目麗色,柔軟如緞而又堅硬似鐵。

  玉自熙雙目乍睜,寬袖已如鐵牆般,華豔而又煞氣四溢的橫掃出去。

  極其凌厲的「長空雲袖」!

  如天外颶風橫捲而來,帶來風雲雷動,鐵袖橫掃,罡風凜冽,遍地沙土旋轉捲起,猶如煙柱,直上雲霄,而遠在丈外的秦長歌母子,衣袂獵獵飛舞,幾至不能呼吸,蕭溶身輕個小,竟被那袖風掃得,蹬蹬蹬連退三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霸氣而華麗,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是腸催肚爛的狠絕殺著。

  玉自熙一向是這樣的,如罌粟,妖紅蠱惑裡裡孳生著致人死命的無限殺機。

  秦長歌護著蕭溶頭臉,靜聽沙子噼啪打落身上的聲音,看著那飄搖明滅在袖風中妄自掙扎的一線刀光,心中哀嘆,那青年確實厲害,確實快,快得天下少有人及,佔儘先機,然而惟因下盤重傷虛浮,功力全無,遇上外表嬌柔而武功霸道的玉自熙,那還是一個死。

  再快捷的刀劍,遇上沛然莫御的強大內力,都會毫無作用,如同被颶風捲起的飄搖的樹枝,無力掙扎。

  強橫的力量面前,鋒銳也失其光芒。

  風捲,風起,風中有隱隱的焦臭和血腥氣息,碎骨肉末被迅速擠壓碾碎成無數細小飛沫,因著那強大的威勢,亦撲頭蓋臉的落下來。

  玉自熙揮到一半的鐵袖,突然生生頓住。

  只此一頓,形勢立轉。

  雪亮刀鋒,極善把握時機,在風歇的那一剎,如蛇般一鑽,乘勢而進,寒氣森森,冷光耀眼的,輕輕擱在了玉自熙頸項。

  挑了挑眉,玉自熙緩緩俯視自己頸上的長刀,有點無奈的笑了笑。

  秦長歌閒閒立在一側,低聲對蕭溶道:「兒子,你以後要記住,行走江湖,千萬不能有什麼怪毛病,要知道,怪毛病,害死人。」

  蕭溶瞄了瞄玉自熙,很好學的問:「他有什麼怪毛病?」

  「潔癖啊,」秦長歌諄諄善誘,「潔癖就是特別怕髒的毛病……你看,剛才如果不是這位王爺怕髒,不想袖風帶著血肉捲到自己身上,半路停下了手,現在倒霉的,多半是那個殘疾叔叔了。」

  蕭溶目光大亮,道:「我看這娘娘腔不是好人,保不準以後會害我們,娘,以後我們每次遇見他,都記得裝上一袋土,他要殺我們,我們就撒土。」

  秦長歌盯著兒子,看他當真是一臉誠懇和興奮,不由哀嘆,喃喃道:「兒子,你是怎樣的性子呢?說豪氣也豪氣,說善良也善良,可是豪氣裡有無賴,善良裡有奸詐,你這德行,像誰呢?」

  蕭溶沒聽見她哀嘆,已經蹲下身,興致勃勃的去找土了,還專找那種染血的骯髒的,也不嫌棄,撕了自己衣襟便往裡裝。

  那廂,那一臉泥污青年,雙腿無力支撐,整個人都斜靠在玉自熙身上,握刀的手卻極其穩定,穩如磐石的擱在玉自熙頸上,王府軍士們發一聲喊,各自操著武器圍了上來。

  那青年一聲冷笑,手肘下壓,他力度把握得極好,刀鋒微微入肉,玉色肌膚上一縷紅痕慢慢洇開,看來鮮明得令人心顫。

  玉自熙伸指,撫了撫那印痕,立時染了一指的鮮紅,他微笑著,輕輕的舔了舔手指,姿態像一隻正在洗臉的慵懶的貓,目光卻暗潮翻湧,輕聲道:「好……好……我很喜歡。」

  揮揮手,他道:「沒用的東西,都滾下去罷。」

  軍士們悻悻退下。

  側眼斜睨那青年,他道:「你想要什麼,明說罷。」

  「你走就可以了,」青年被泥污得完全看不清眉眼的面上,目光冷厲:「從此不要再吵擾我,否則,我殺了你。」

  「你沒這麼討厭我吧?」玉自熙笑容平靜,對那刀視而不見,「你也沒這麼想做乞丐……你只是不願意做我的屬下是不是?」

  青年默然。

  「你……不想殺人,你沒有殺氣,」玉自熙溫柔的道:「這麼厲害的一個人,卻不想殺人……你好蠢。」

  最後一個蠢字初初出口。

  他突然猛一側頭。

  張口。

  咔嚓一聲,碎片紛飛。

  刀身竟被他一口咬碎!

  「制人者人恆制之!」一聲長笑,玉自熙橫臂一揮,大袖飄飄之間,那青年已如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重重栽在地下,一聲不吭的昏迷過去。

  對自己毫不顧惜的猛力側首,令玉自熙頸側肌膚被刀刃拉開,險些傷到勁動脈,血如泉湧,他用自己比血色更豔的紅衣輕輕捂了,姿態曼然如彤雲冉冉的行了過去,一路鮮血滴落,遍地裡開出血蓮花。

  注目那昏迷不醒的青年半晌,他微笑道:「我最瞧得起的就是狠人,只是你狠得不到家……本來該將你延入府中,待為上賓的,不過你不想殺人讓我不太舒服……打個折扣,另送你去個好地方吧。」

  他一揮手,立即有軍士上前抬了那青年,放上馬背。

  秦長歌皺了皺眉,蕭溶已經忍不住了,大聲道:「喂,這位大王爺,你要帶他去哪?」

  「去好地方啊……」玉自熙笑容溫柔,「大英雄沒聽見麼?」

  蕭溶狐疑的瞅他:「你不會把他帶走,扔哪個坑去練屍油了吧?」

  「怎麼會呢,」玉自熙表情受傷,「難道我看起來很會撒謊?」

  「是啊,」蕭溶毫不客氣的點頭,也不理會玉自熙,自走上前,低聲喚:「叔叔,叔叔?」

  那青年微微動了動,卻仍昏迷未醒,玉自熙的掌力,不是他久經摧殘的孱弱身體可以經受的。

  蕭溶想了想,又轉頭看看秦長歌,秦長歌對他緩緩搖頭,意指此人來歷不明,不宜收留。

  蕭溶嘆氣,伸手到懷裡摸索,摸了個小小玉鎖片出來,秦長歌目光一凝,有些擔心這孩子不知輕重摸出皇宮信物,仔細一看不過是尋常富家孩子戴的長命鎖,不過樣式玉質都精緻特別些,蕭溶將那鎖塞進青年手中,青年下意識的立即緊緊攥住。

  踮起腳,蕭溶在那青年耳邊低聲道:「叔叔,這個是我送給你的,我看你比那個娘娘腔順眼,你好了以後記得要來找我,要是沒錢來,拿這個去換錢也是可以的。」

  那青年又動了動,卻沒有睜開眼,只是玉鎖片依舊攥在手中。

  玉自熙似笑非笑看著蕭溶,對秦長歌道:「令郎很有趣。」

  「謝王爺誇獎,」秦長歌笑吟吟答:「只是我在想,如果您繼續在這裡誇獎下去,您的脖子恐怕就不太有趣了。」

  婉轉一笑,玉自熙偏頭看她一眼,目光媚色深深,卻不再說話,自領了軍士去了。

  秦長歌立於原地,看著他豔麗的背影,若有所思微微皺眉,隨即,溫柔一笑。

  上林庵後院西廂房,是秦長歌母子居處。

  本來公主的意思是要秦長歌住更為軒敞的東廂,被秦長歌拒絕了,她不過是個普通宮女身份,雖說跟公主進庵的都是從小隨侍她的親信,但也不能太過張揚,更重要的是,西廂靠著院牆,還有一處池塘和竹林,幽閉深翠,光影幢幢,極少有人履足此處,對秦長歌來說,最為合適不過。

  竹林深處,有一處乾涸的枯井,砌著白石的檯面,四面長滿荒草,秦長歌養了批鴿子,就放在竹林裡,吃吃草籽,偶爾餵食。

  清晨的陽光轉過一扇玲瓏窗扇,透過絳紅的霞影紗微紅淡淡,灑在一身月白輕衣的秦長歌身上,將她的霜白的頰,纖細的手指,和手中的紙箋都抹上一層溫暖的色彩。

  注目那紙箋半晌,秦長歌微喟道:「……玉自熙……武功高絕的蒙面白衣人……出手詭異的蒙面黑衣人……為了爭我的遺骨大打出手?不知所蹤……這都什麼跟什麼?叫他們查骨頭下落,就給我這個?」

  蕭包子正捧著大碗喝粥,整個腦袋都埋在了粥碗裡,聞言立刻抬頭問:「什麼,什麼骨頭?」

  小鼻尖上猶掛幾粒飯粒。

  秦長歌漫不經心的道:「哦,肉骨頭。」

  「哈,」蕭包子目光發亮,興致勃勃,「說到肉骨頭,這粥裡是不是有放?鮮得來,郢都粥做得最好的四季春,好像都沒這個鮮。」

  「四季春能和這個比?」秦長歌懶洋洋,「這粥裡瑤柱鮮貝,枸杞百合,珠米雞絲,文火慢熬,本就是宮中貴人最愛的御膳——你經常去四季春喝粥?」

  「是啊,祁衡叔叔愛喝粥,常帶我去,」白嫩小臉上烏黑大眼睛轉啊轉,「不過我看他喝粥是假,看人是真。」

  「嗯?」秦長歌放下紙箋,眯起雙眼。

  「四季春有個唱曲子的姑娘,長得很美,」蕭包子笑嘻嘻,「衡叔叔一邊喝粥一邊看她,經常把粥喝到鼻子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