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絮絮道:「公主那描金箱裡物事貴重,便是鎖也是難得的,是中川制鎖大師何言精製的『君子四事』鎖,最是精巧不過的。」
「君子四事,琴棋書畫,」秦長歌道:「公主這裡是哪三把?」
「綠綺,紋枰,翰墨,」文昌道:「卷帙鎖在宮中,陛下用著。」
仔細看了看綺陌的鑰匙,古人的鑰匙論精緻程度自然不能和現代那一世的鑰匙相比,多為長條狀,底端依據鎖孔各自做出形狀,秦長歌比對了文昌和綺陌的鑰匙,笑了笑道:「所謂大師,盡在鎖型奇巧上下功夫,鎖是做得美輪美奐匠心獨具,鎖柱內芯卻不過爾爾,你們沒見過真正的奇鎖——那是誰也仿不來開不開的,這鑰匙定是被仿製過了,綺陌姐姐,今日可有人近你身?」
搖搖頭,綺陌道:「不曾,我一直在房中收拾熏香的衣服來著。」
秦長歌對文昌看看,她點點頭,道:「今早她一直在我房裡,我看著她打開了鎖拿出了金弩,然後我親自拿了去送給溶兒,這其間,沒有遇見任何人。」
「那好,姐姐且去吧,今日之事,不可對人言。」秦長歌打發走了綺陌,對文昌一笑道:「看來你的箱子在出宮之前就被人動過。」
微微一驚,文昌皺眉道:「宮中人雜,倒是很有可能,但是這樣一來,要想查出是誰,就難比登天了。」
秦長歌似笑非笑的聽她說話,聞言淡淡道:「沒有不露馬腳的詭計,只有懵懂無知的愚人————只是文昌,你想過沒有,那人為什麼要動你的金弩,他想害的,到底是誰?」
「害的是誰……」文昌秀眉一鎖,忽地睜大眼睛,道:「難道不是溶兒……」
贈送金弩給溶兒,完全是她臨時起意,事先沒對任何人說過,而溶兒也不過剛剛到上林庵而已,如果金弩是在宮中就被動了手腳,那麼對方難道還能未卜先知溶兒的存在?
越想越覺得驚悚,咬住嘴唇瞪著窗外不語,天邊忽飄過一朵烏雲,遮掩了半邊晴空,屋內蔭涼下來,映得人面半明半暗,文昌退後一步,想著自己初初離開的那暗蜮深宮,诪張變幻,影影幢幢,魑魅魍魎,如夜梟潛伏於暗夜的陰影之中,桀桀怪笑,等待某個合適的時機,伸出慘白的十指尖長的利爪,攫人咽喉,一擊必殺!
「是誰?誰?……」她喃喃自語,有個驚怖的想法掠過腦海,令她渾身一顫,卻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來。
秦長歌微笑著,緩緩踱到窗前,掩好被突然一陣涼風吹開的窗扇,輕輕道:「想害誰?是你……或者說,是蕭玦?」
文昌摀住嘴,倒抽一口冷氣,驚恐萬分的瞪著秦長歌,彷彿她才是那個暗地窺伏的凶手。
「我們可以想像某個場景,」秦長歌笑容高華,神情怡然的道:「某個風輕雲淡草碧花榮的好日子,帝至金甌宮,探望長姐,相談甚歡,追憶往昔之際,難免提起幼時心愛物事,長公主自然會取出精心收藏的金弩,姐弟把玩,帝愉悅之際,自然會重溫兒時豪情,親自試射……即使他不打算試射,即使公主忘記提起金弩,即使你們不提往事,我相信,也一定會有人很合理很自然的提醒你們……然後……」
她一笑住口。
文昌面色死灰,秦長歌語氣戲謔,然而字字森寒,句句真切,這不是猜測,不是預言,而是早已為人推演好,策劃好,精心布就的一個深黑的局!若非她提前和秦長歌出了宮,若非今日陰差陽錯,金弩遲早都會在某個機緣下被提起,而機關一定會觸動……到那時,會發生怎樣的大事!又會產生怎樣的後果!
宮廷大變,朝政翻覆,風雲乍起,血流漂杵……會死很多很多人,會有很多人乘勢而起,很多人蒙冤下獄,很多人翻捲朝局,很多人顛覆後宮,會令當前最為強大的西梁帝國三分五裂,葬送阿玦多年血戰沙場苦心打下的大好江山!
最後在血火與腐朽中重生的帝國,定已非原先模樣。
越想越是後怕,越想越是驚怖,而那時,自己的下場如何,幾乎不敢想像!
而自己什麼時候捲入了謀害帝王的驚天陰謀之中?竟是從頭至尾懵懂無知,文昌的寒意,一陣陣的泛上來,深秋天氣,她竟攏緊衣襟,開始發抖。
秦長歌看她慘白唇色,也覺不忍,安慰道:「莫怕,如今你出了宮,原先的婢子大多都沒帶來,如今看來倒是陰錯陽差的肅清了身邊人,你放心,今日這事險些害了溶兒,我自也不能旁觀的。」
說到最後一句,她語氣裡難得有了些微的寒意。
文昌聽得她發話,稍稍安心,抖著嘴唇道:「長歌,謝謝你……」
「叫我明霜,」秦長歌目色清透的轉過來,如無雪之冬般清澈凜冽,「你我之間,原不需謝的。」
她用布墊了手,去揀地上的飛針。
文昌疑問的看她,秦長歌嘆息道:「看來我真是個勞碌命……我還得下山,金弩被誰動過手腳,這個一時還查不出,但這飛針,想必是個線索。」
她將那針拿得遠遠的端詳了一陣,道:「這材質,隱約是赤河那邊的重鐵鍛造,似乎還有些別的……幾年不在,西梁什麼時候又多了暗器高手?」
笑了笑,將針小心的用盒子裝了,招手喚兒子,「蕭公子。」
蕭公子顛顛的邁著短腿過來。
「來,咱們回去探望採花賊去。」
祁繁蹲在棺材上,滿面惆悵的做他的新糖。
「籲——」祁繁狠狠的舔了口糖,悻悻道:「又沒人吃——我想溶溶了。」
容嘯天翻了個白眼。
「我說,你為什麼答應把溶溶給明姑娘帶走,」容嘯天皺著眉,「雖說她看來無甚可疑,但是萬一,我說萬一,她心懷叵測,對溶溶不利,縱然我們時刻有守衛看護,也不可能防得了連睡覺都帶著溶溶的她。」
「這個道理我自然懂,」祁繁攪著他的糖稀,笑嘻嘻道:「我只是因為看見了你沒看見的一幕,心有所動,覺得溶兒交給她是放心的。」
「哦?」容嘯天挑起眉,滿臉狐疑。
「你不知道,明姑娘初來那晚在攬幽閣和我們一起吃飯,進屋子時溶兒掉進她懷裡,明姑娘抱著溶兒時臉上的神情……嘖嘖,你是沒看見,我都沒想到在那樣從容淡定的人臉上,能看見那般的表情。」
祁繁抿了口糖稀,皺皺眉,抓起一把山楂粉往裡扔,又道:「她以為我站在她身後,看不見——其實閣裡有一方雕字銅版,刻著書法大家姚沖之的手書,打磨得比鏡子還光滑,她偏巧正站在沒有字的那方銅版斜對面,她抱著溶兒時,以為沒人看見,那神情……」
祁繁頓了頓,停住手,神色中忽掠過一絲悵然之色,淡淡道:「我只在我母親面上看見過。」
提到他的母親,容嘯天本想說話立即住了嘴,默然半晌後道:「其實你也應該偶爾回去看看……畢竟已經過去那麼久……」
「此事休提,」祁繁立即一口截斷他的話,直起身來,看看天上,笑道:「鴿子回來了,看看新主子會怎麼誇獎我們?」
容嘯天不語,看著他燦爛的笑容,幽深的黑眸,眉頭,再次緊緊的皺起。
將紙卷展開細細讀了,容嘯天嘿的一聲,祁繁卻皺了皺眉,道:「主子當年不許我們進宮,我們也不知道她身邊都有什麼人,如今看來,這位明姑娘倒一定很得主子歡心,你瞧,連說話語氣都學了個十足十,夠刻薄的。」
容嘯天咳嗽一聲。
「你著涼啦,咳什麼咳,」祁繁猶自在觀摩那「字字豬雞」的密信,搖頭晃腦道:「『密報似商人議價,暗信如腐儒大賦,若睿懿身後有知,定當驚起黃泉,拊掌長嘆:後繼有人也』,嘖嘖,這丫頭,明明才荳蔻年華,怎麼說話口氣陰森,像個死了幾十年的老鬼?」
咳咳!容嘯天再次咳嗽。
「你今天怎麼啦?這麼嬌弱?」祁繁奇道,探手去莫容嘯天額頭,被他一巴掌打開。
這一和正對著門的容嘯天眼對眼,祁繁終於明白容嘯天今天為什麼嗓子老癢了。
對方瞳仁裡映出的那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怎麼看都是在不懷好意的笑意盈盈。
祁繁扯了扯嘴角,慢慢轉過身去,等到完全面對秦長歌母子,已經換得一臉流暢自然如春風的笑容:「啊……明姑娘,哪陣風把你給吹來的?啊,溶溶你終於來了,我想你想得好苦……」
「東拉西扯風和地獄陰風把我這老鬼吹來的。」秦長歌邁步進門笑得溫婉。
「是你想我,還是你賣不出去的稀奇古怪糖食想我?」蕭包子亦步亦趨,皺著小臉躲得離那糖盆子遠遠的。
祁繁非常強大的繼續保持不變的笑容,揖讓待客,對母子倆的毒舌聽而不聞,不過秦長歌接下來的一句話立刻令他苦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