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長歌緩緩踱步,道:「剛才我看了下路引——別的倒罷了,隴西大豪安飛青,在事後第二天出城,你們查過沒有?」
「查過,他之前一直盤桓在郢都,出城是因為他的老母傳信說病重,他在郢都趕著買了一批東燕出產的藥材便趕著回去了,而他老母確實生病,我們悄悄查過。」
「生的什麼病?」
「腹膨。」
「購得何藥?」
「萊菔子、木香、檳榔、枳殼、青皮、甘草,何首烏,盾葉鬼臼,這藥方沒問題。」
「你很精細,記性也好,」想了想,秦長歌微笑,「可惜精細太過了並不好,容易走岔注意力,弄錯方向——這些藥是沒問題,可是你不覺得,大老遠的從郢都買這些很普通的藥回去是很奇怪的事嗎?難道隴西沒藥草就等他的藥去治?是的,隴西沒有東燕特產的何首烏,可是偏偏何首烏是這個藥方裡,最可有可無的物事。」
祁繁一怔,喃喃道:「何首烏解毒消癰,潤腸通便。用於瘰癘瘡癰,腸燥腎氣不行,是最合適的啊。」
「是沒問題,但是和前面的藥合起來就很有問題,其實只要前面幾種藥草煎服,便有奇效,既然開出這個藥方,就說明是行家,行家不會多此一舉的添上收斂一藥的何首烏,那麼是誰添的?當然是那個想將『送藥回家』這個藉口掩飾得更為合理的安飛青自己——畢竟大老遠的巴巴的送甘草回去,誰也不信的。」
「去查他,」秦長歌將路引一推,「就是他了。」
祁繁接下,想了想,笑道:「明姑娘好厲害的眼光。」
秦長歌一笑,道:「其實我取了巧——你看這藥丸。」
她取出先前自那刺客口中掏出的毒藥,掰開一聞,道,「我聞到這藥丸裡有熟悉的藥草味道,楓前花,甘遂,都是生在隴西之地的藥物,所以才特別注意了安飛青而已。」
「那個刺客,熾焰一定也在查,」秦長歌笑笑,「我留下了藥丸沒給素玄,是想看看他們的本事,素玄如果找不到頭緒,那麼熾焰這個盟友不要也罷,反而礙事。」
毫無疑問,素玄大舉南來,搶做皇商,是為了替自己這個恩人報仇來了,雖然沒能想起來自己到底對他有何恩惠,但素玄的心思總算瞭然,只是查明真相,有時未必人多便有用,尤其熾焰樹大招風目標明顯,真要夾纏在一起,反可能處處牽絆,令凰盟也牽連暴露,秦長歌素來謹慎,在熾焰沒展示出可以為她所用的實力之前,她才不管人家心意如何,寧可謝絕好意的。
「好吧,該做的事,先去做著,線索多了,總有理到線頭的時候,」秦長歌敲敲桌子,道:「該把楚非歡的事情,說個明白了。」
說到楚非歡,容嘯天立即面有怒色,重重道:「一個死掉的人,又是叛徒,何必再問!」
「嘯天!」祁繁一喝,容嘯天翻翻白眼,也知道自己語氣不佳,悻悻的閉了口。
秦長歌並不生氣,只溫柔而堅定的道:「我聽先皇后說過,楚非歡其人雖然冷漠少言,心性高傲,但絕非奸佞小人,皇后乍死,他就背叛,實在可疑。」
「明姑娘,」祁繁皺眉道:「楚非歡是我們凰盟三傑之一,雖說和我等不大親近,但也算是兄弟,若非有確鑿證據指向他,我等怎會對他下殺手?所謂眼見為實,我們親眼見的,想必不會有假。」
眼見便一定為實麼?秦長歌微笑,你是沒見過後世的視頻剪輯技術呢,鬼都可以假造,何況是人。
「那麼,你們見到什麼了呢?」
祁繁便看向容嘯天,道:「嘯天是最清楚的人,你先說。」
容嘯天黑著臉,道:「事情要從那夜皇后出事說起……」
三年前,長樂宮大火突起,驚動了駐守在宮城外天衢大街棺材店的凰盟三傑。
其實火光未起時三人便已察覺,因為不知怎的楚非歡睡到半夜突然跳起,飛電般從屋內射出,一翻身便上了馬,也不招呼其他兩人,瘋了似的便往宮城趕去。
等到祁繁和容嘯天追出來,只看見他遠遠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頭。
對於楚非歡的神秘異能,祁繁和容嘯天多少知道一點,兩人對望一眼,立即追了出去。
按照皇后預留的隱秘道路混入宮城時,長樂宮剛剛火起。
長樂宮的火起,令宮中侍衛全數趕向那裡,人影火影紛亂如潮,是楚非歡的神秘預感,令他們搶先一步,在侍衛趕到前先到了長樂宮。
當時宮中毫無呼號掙扎之聲,靜得詭異,只聽見火舌燃燒木料發出的噼啪聲響,祁繁衝進宮時,被身下的東西險些絆倒,就著火光一看才發現是具屍體,一劍穿喉,乾淨利落的早已死去。
而整個長樂宮,從宮門到內院,一路橫七豎八的全是屍體。
祁繁的心,當時就沉到了谷底,然而還是不願相信,皇后會出事。
那不是一般人,那是群雄逐鹿血雨腥風裡底定江山的一代奇人,是出身千絕智慧出眾以一肩之力挑起天下重任的開國名後,武功才智,韜略計謀都是無雙之選,怎麼會輕易死去?
而容嘯天,看也不看那些屍體,已經衝了進去。
跨入殿門的那一霎,飄搖的火光和熱氣蒸騰得一切景物都看來扭曲虛幻而模糊,滾滾黑煙燻得他雙目淚流,難以辨認事物的視野裡,隱約好像看見楚非歡的手,掠過地下某具物體,似乎收了什麼東西在懷中。
幔帳在熱力烘烤下緩緩縮卷,百蝶穿花刺繡翩飛出詭異的弧度,承塵將頹而四壁焦黑,在毀滅和傾斜之中,他什麼也看不清楚,只隱約認出了地下那女屍的身份。
「皇后!」
他撲過去,而楚非歡站起,遊魂樣恍惚四顧,突然撲到一處絲毫無損的牆角下,抱起一歲的嬰兒。
祁繁衝進門時,見到的便是暴怒的容嘯天,和將蕭溶抱在懷中,怔怔的看著地下秦長歌的屍身的楚非歡。
容嘯天滿面猙獰,臉色血紅,楚非歡卻臉色慘然不似人色,不言不動恍如木雕。
祁繁看見地下那血淋淋的女屍,只聽見腦海裡轟的一聲,眼前一黑。
然而他立即逼自己清醒過來,看了蕭溶一眼,立即明白了主子臨終的打算:無論如何,保下蕭溶!
他忍著悲慟,拉著容嘯天去砍屍拖屍,偽造太子被燒死的現場,其間楚非歡一直默默無語。
火光映得他秀麗的顏容一片死黯之色,仿若沉墮深淵,而永無得出之日。
等到諸事已畢,侍衛們即將趕到,祁繁拉著他離開,將出宮門時,楚非歡突然將蕭溶往他懷裡一塞,道:「你們先走,我馬上來。」
當時已經時間緊迫,祁繁滿腹疑問也來不及問,只得先和容嘯天出宮,惴惴不安等了許久,一直到晚間,楚非歡才一臉疲憊的回來。
容嘯天當即責問他去做了什麼,楚非歡並不理會,問急了才道:「與你無關。」
他向來是個孤僻冷漠性子,大家都知道的,然而此刻容嘯天想起先前在殿中看見他的動作,疑竇突生。
便將這疑惑和祁繁說了,祁繁表面並不相信,只勸他安下心來,兄弟同心,好好撫養小主子,將來為皇后報仇。
安撫下了容嘯天,祁繁卻並非表面那般大大咧咧,當天夜裡,他早早守在楚非歡住處門外,果見夜深時,楚非歡自屋內掠出,向城外奔去,他有心去追,卻自知以自己的輕功,萬萬不能既追著楚非歡又不被他發現,乾脆不去追,潛入楚非歡屋子翻找一番,在他床褥之下,發現一封書信。
信上道:「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牝雞司晨,天道不允,所請之事,務祈垂許。伏惟珍攝,不勝禱企。」
祁繁盯著那三十二個字,連手指都在發抖。
牝雞司晨,必是暗指皇后專權,二月己巳,正是出事之日,而天降垂虹,不是長樂宮大火又是什麼?
楚非歡,你好,好——
暗夜裡祁繁的目光幽幽閃爍變幻難言,卻仔仔細細將那信原樣疊好放回原處。
隱在暗處看楚非歡回來,大汗淋漓面色蒼白,祁繁不動聲色,繼續回去睡覺。
第二天將這事和容嘯天說了,容嘯天當即跳了起來,大怒道:「這小子原本不過一個流浪漢子,是主子慧眼慈心收留了他,他竟然毒蛇反噬恩將仇報!」便要衝出去找楚非歡,卻被祁繁拉住。
對著容嘯天憤怒的目光,祁繁也覺悲哀無力,只道:「你現在去找他,並非他對手,再說,只憑那一紙信箋便定人之罪,未免太過輕妄,皇后生前十分愛重他,泉下有知,定也不願我們草率處置,再看看罷。」
按捺下容嘯天,祁繁立即抽調了一批凰盟高手,他是凡事不憚於向壞處想的人,對於楚非歡,他更慎重。
當夜,楚非歡再次出門。
眾人遠遠尾隨,這回見他奔向的是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