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遠遠見楚非歡在宮門拐角處等候,仰首向天,不知道在想什麼,月色幽浮,隱約見他顏容秀美精妙,眉目如畫,風過處衣袖翩躚,容姿光耀,只是神情愴然,默默不語。

  祁繁等人知道他武功極高,不敢走近,遠遠的大氣也不敢出,卻見楚非歡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只向著南方,看著那一輪月色,沉默如開滿繁花的秀樹。

  過了半晌,便見宮城暗處拐角裡走出一個男子,個子不高,走路姿勢有些怪異,他走到楚非歡面前,很恭謹的彎腰說話,楚非歡並不看他,只漠然點了點頭。

  那人轉過臉來,一個側面,月光下面白無鬚,祁繁目光一閃,在容嘯天掌心輕輕寫了「太監」兩字。

  隱約間見那太監遞給楚非歡什麼物事,楚非歡微微遲疑,還是接了過去,那人躬身一禮,匆匆離開。

  兩人對望一眼,這下再無疑問,深夜之時,晤見宮中來人——於這非常之時,又有先前那信箋——楚非歡是奸細!

  容嘯天當即便要衝出,祁繁捺住他,和凰盟高手在黑暗中悄悄退出,埋伏在楚非歡回天衢大街的必經之路上,靜靜的等。

  而楚非歡在宮門前又站了一會,才緩緩離開,他步伐很慢,一路走一路似在想心事。

  天衢大街與皇家宮樂所玉宇台相距很近,其間有一個偌大的廣場,廣場外側,有一座漢白玉拱橋,橋亦名棧渡,這橋也是當年皇后命人建造的,親自命名題字,棧渡橋橋高水深,因為天冷,水面微有薄冰,祁繁等人就隱在橋洞中。

  聽見步聲漸漸接近,卻在橋中忽然停住,祁繁心頭一緊,以為楚非歡發現了。

  橋上他沉默良久。

  祁繁握緊了手掌,掌心微汗。

  卻聽橋上楚非歡淡淡道:「……長歌,是我對不起你,但是……」

  語音未畢,黑影暴起。

  是聽見那句話忍無可忍的容嘯天。

  與他同時衝出的還有凰盟的十數高手。

  祁繁同樣也聽見了那句話,只覺得心中一冷,黑暗降臨,最後一點殘存的希望星火也被掐滅,一時覺得悲憤恨意難平,恍惚間反應慢了一步,容嘯天已經衝了出去。

  白石橋上,正沉湎在自己思緒中的楚非歡霍然回首。

  高手的本能,令他在發現遇襲的那一刻,立即下意識的進行了反擊。

  腰身一挺,他姿勢詭異宛若無物般立即平平飛起,半空中沉膝彈踢,啪啪兩聲便踢飛了兩人,而腰身反轉那一剎,長劍無聲無息的出現在空中,手指一彈便到了衝向最前面的凰盟中人面門。

  那劍勢盤旋夭矯,快若飄風,眾人難攖那似可充溢天地的精芒光華,紛紛躲避,他卻已如流水般一滑三丈,勢如破竹般直直撞入人群,雪白手掌月光般一掄,劍光暴漲,便要貼上那人前心。

  卻在看見衣角凰盟的火紅凌霄花標誌時,愕然一頓。

  而此時,容嘯天的掌力,已到了。

  「滅神掌」。

  憤怒燒燬了他的理智,怒極之下,他棄用了自己的剛猛掌力,使用了皇后教授的掌法,他要用皇后的掌法,讓她自己為自己報仇!

  滅神一出,萬物崩催,祁繁本想留下活口審問清楚他與何人勾結,此時看見這掌法,便知來不及。

  白色霧氣氤氳,悄無聲息,貼向微微一怔的楚非歡後心。

  然而楚非歡的敏銳非常人能及,掌力未及他已察覺,此時再避已來不及,楚非歡頭也不回,低叱一聲,竟一把抱住身前的凰盟高手,直直向前一倒。

  這一倒掌力和刀劍全都落空,容嘯天卻連個頓也不打,上前一步,大喝:「你這個叛徒!」

  掌力向下風聲獵獵,勢不甘休。

  楚非歡在地上一個翻滾,正正和他目光相對。

  又是一愕。

  下意識手指一扣,待發的掌力又收。

  對敵之際,他絕無僅有的連頓兩次,兩次收招,立時凶險萬分,第一次為他的機變躲過,第二次,容嘯天不會再給他機會。

  森寒入骨的掌力,直襲向他前心。

  那一霎楚非歡目光黝黯,翻騰如海,卻什麼也來不及說,而掌力已襲體。

  他咬唇,單手在地上一拍,飛騰而起,平平如箭射了出去。

  滅神掌他也會,他卻沒有在這生死之際,選擇和容嘯天玉石俱焚。

  楚非歡輕功卓絕,輕功中最難練的平空虛渡,被他使得元轉如意,然而終究快不過近在咫尺的容嘯天的厲掌。

  毫無聲息,滅神掌印在了楚非歡的後腰。

  楚非歡飛掠的身體突然微微一顫,出現傾斜,他就勢一轉,重重墜入橋下河中!

  破冰聲響,激飛浪花。

  祁繁和容嘯天一起衝了出去,探頭看橋下水面,黑沉沉幽深深的不見底,這橋下水看似不深,但郢都人都知道這是活水,連接沙江和隴川運河,水勢很急,一旦下去,很快就會被衝到下游,難以生還更難浮上來,所以橋兩側護欄都很高,並設了告示告誡行人。

  楚非歡中了滅神掌再落入橋下,那是絕對沒可能生還的。

  祁繁命凰盟手下下去搜索,自己盯著淡淡泛起紅色的水面,只覺得心中空落落的,楚非歡直面容嘯天那一刻的驚愕,中掌前翻湧難言的眼神,在他心中盤桓不去,令他隱隱不安,然而證據確鑿,楚非歡異常的舉動,和宮中的私下勾連,親口說的那句話和那信箋,種種證據指向再無疑義,唯一遺憾的是性情暴烈的容嘯天憤怒太過,只想殺死叛徒為皇后報仇,卻忘記留下活口,審問出皇后死亡的真相了。

  凰盟當夜在棧渡橋的徹夜搜索,如預想一般,沒能找到屍體或和楚非歡有關的物件。

  只在水中撈出了楚非歡的劍,祁衡看著那柄寒光四射,較尋常劍窄上許多的長劍,想起當初皇后贈劍給非歡時的場景。

  那是一個夏末之夜,風敲冷竹而浮雲輕妙,後園裡花牆上羽葉蔦羅歇著淡紅粉紫的骨朵,淡香幽幽,花牆下先皇后輕衣散飛,自紫檀鏤雕的木匣中取出新鑄的長劍遞過,微笑而言:此劍千年明鐵,輕薄明銳,最適合你的飄風劍法,這鐵是我無意得來,我命人請中川鑄劍大師曾瑞鑄成,你可喜歡?

  猶記當時,非歡默然接劍,修長手指拭過明若秋水劍鋒,良久,一笑。

  輕風流月,秀若芙蕖。

  物是人非,斯人已去,贈劍之人和佩劍之人,都已遠離這擾擾塵世。

  恩也好怨也罷,終歸塵土。

  只是那夜月色靜好,花香無限,那美若壁人的男女,相視一笑的默契,都已永不再來。

  祁繁沉默著,找出那塵封的劍,遞到秦長歌手中。

  秦長歌緩緩撫過劍身,心中悵然。

  棧渡橋……多麼巧合。

  非歡,你沒有死,對嗎?

  當年,棧渡橋本不叫棧渡,叫玉宇。

  也不是如今這初雲出月,長虹飲澗,僅橋拱便有十六個之多的巨橋。

  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小石橋而已。

  那時京城已下,蕭玦尚未登基,秦長歌還沒有進宮。

  一日和楚非歡議事,行至玉宇橋上,兩人停下,秦長歌注目橋下清清流水,又看了看橋身,道:「此橋下水極深,橋欄卻甚矮,若兒童嬉戲翻落,後果不堪設想。」

  又遙遙望著水流遠去方向,一笑道:「近日我重新佈局皇宮,無意中發現某宮中荷池是活水,內有地道直通宮外,看樣子,好像和這水是相連的。」

  說罷便倚欄沉思不語,彼時長風遠渡而來,掀動層層衣袂,素衣墨發的尊貴女子,姿態輕閒,唇角一抹笑容似真似幻,浩然高妙,如有仙氣。

  楚非歡向來知道她的心思,凝視著她,輕喟一聲道:「皇宮鬼蜮之地,有這些也不奇怪,只是既然發現,何不利用起來?」

  秦長歌目光一亮,忍不住展顏一笑,道:「還是你知我。」

  當下議定,回宮後秦長歌便向蕭玦提議重修玉宇橋,蕭玦自然准了,楚非歡便在每日夜間歇工之後,另帶了一批中川的巧匠,按照秦長歌給出的圖紙連夜施工,在橋下設置了密道,密道隱在水下,與皇宮荷池相連,為防萬一,另闢了一條密道,通向城外。

  竣工之日,密道亦成,督工官員請賜名,秦長歌大筆一揮:「棧渡。」

  這個名字雖說古怪,倒也沒有太離譜,於是順利成章的勒刻於橋身。

  只有秦長歌和楚非歡心照不宣,所謂棧渡: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矣!

  當夜兩人約定夜遊棧渡橋,秦長歌在宮中辦完瑣事,先在橋上等候。

  不多時,便見那如玉璧的人兒出現在視野,時近春末,臨近棧渡橋的西苑桃林花開如雪,只是多半凋謝,一地落英中楚非歡緩步而來,淺粉微褐間的淡藍衣衫秀朗如秋日晴空。

  他秀麗姣好得令女子也自慚的容顏一片平靜,目光卻深而清遠,似有水霧輕淺,倒映朦朧繁花,他經過的地方,爛漫春景都似在漸漸淡去,只餘他輪廓秀致鮮明顯現,猶如造化驚豔之筆,精心繪就的妙絕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