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兩人對視,目光牽連一瞬,再不約而同的立即轉頭去看新落成的橋,秦長歌臨波照影,微掠鬢髮,楚非歡撫摸著白玉般的橋欄,若有所思。

  也不知道是地氣的緣故還是什麼,橋兩側的桃樹卻是遲桃,剛剛開出了嬌嫩的骨朵,秦長歌采了一支於手中把玩,偏頭對楚非歡微笑,「也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意思,說不定一生都用不著。」

  楚非歡目光深深,也不知是在凝注那桃花,還是比桃花更嬌美的人面,半晌只淡淡道:「只要你喜歡,便值得去做。」

  笑而不答,秦長歌轉身去看流水,楚非歡立於她身後,沉默如天際明月。

  良久秦長歌道:「改日和祁繁他們說說,將來說不定也是條退路。」

  卻聽楚非歡道:「不。」

  愕然回身,月色下桃樹前,楚非歡眉目隱於半明半暗之中,秀過桃花,神情間卻微微悵惋,「長歌,我希望這一生,能有個獨屬於你我的秘密。」

  頓了頓,他又道:「你給我的,一個人的秘密。」

  默然半晌,秦長歌輕輕一笑,道:「好吧。」

  「只是,」秦長歌側頭看他,眉目間不盡婉轉,「將來若是遇險,有用得著處,這個密道,你還是不能對大家藏私。」

  「那個自然。」楚非歡答得堅決。

  微微笑著,秦長歌遞過那朵桃花。

  「非歡,我有個預感,這密道會用得著,看來你終究享受不了獨有的秘密,為了補償你,就把這獨有遲來的一枝春送給你吧。」

  月明,雲淡,橋下春波綠,橋上人如玉。

  素指纖手,遞過粉色微微的一朵未綻桃花。

  那花朵如此嬌嫩,不堪風緊,顫顫巍巍,如某些無法宣之於口,只能積澱於心,於午夜夢迴時辰無限徘徊的美麗心事。

  他緩緩伸手,帶著珍重的神情,接過了那朵桃花。

  接過了,一生裡,最為殘酷的讖言。

  微微嘆息,將長劍交還祁繁,秦長歌本想責怪容嘯天過於魯莽,此時也已意興闌珊,不想再說了。

  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問題的關鍵,在那封信上,白紙黑字,證據確鑿,較之言語更驚動人心。

  秦長歌卻隱隱覺得,自己當年,做錯了一件事。

  她微微側頭看著容嘯天,當年,自己看中他忠直敢為,雖說魯莽了些,但配上祁繁的謹慎細緻,和非歡的冷靜聰慧,卻是最佳搭檔,非歡太冷,祁繁太細,遇事都容易行動力不足,很可能貽誤時機,但加上個一腔熱血的容嘯天,應該是完美的互補。

  如今看來,再縝密的思考,再細心的安排,終不抵命運齒輪的強大轉動,裹挾得彀中人血肉橫飛。

  無聲嘆息著,她問容嘯天:「容先生,假如,我是說假如,是你冤枉了楚非歡,誤殺了他,你要怎麼辦?」

  容嘯天怒道:「怎麼可能!」

  秦長歌不說話,只溫柔而堅持的看著他,容嘯天本想嗤之以鼻的掉過頭去,不理這個荒謬而絕無可能的問題,然而不知怎的,那平靜的目光仿若無處不在,又似生出倒刺,刺得他不得不回過頭來正視。

  接觸到秦長歌目光,他的心突然抖了一抖,半晌,咬牙狠狠道:「我若冤枉了他,冤枉了自己兄弟,必自裁以謝!」

  一旁的祁繁一直默然看著,此時也輕聲道:「是,繁亦自裁以謝,並以黑巾覆面,至死不敢再見先皇后!」

  秦長歌閉閉眼,在心中默然嘆息,那一剎間她突然猶豫,值得麼……兩命對一命?然而瞬間她計議已定,睜開眼,道:「祁先生,我聽說你麾下有個專門至離國經商的商隊,這幾年還繼續麼?」

  「有,」祁繁道,「只是他們還沒回來,大約要在三個月後。」他奇怪的看著秦長歌,道:「明姑娘,您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笑了笑,秦長歌道:「還沒回來啊……那麼,派個穩妥的人,幫我送封信給公主,我要請她幫個忙。」

  說著匆匆下筆,寫好紙條,交由容嘯天帶出,見祁繁欲問又止,遂笑道:「我請公主幫我去皇史宬查查看三年前離國的大事紀,離國遠隔大陸僻處海疆,西梁民間沒聽過這個國家的都有,國中事務,傳不到這裡,商隊又沒回國,我想知道的事無處查問,但是負責記錄西梁皇史和天下大事的皇族史料館,一定有相關記載,哪怕隻言片語也好。」

  「您想知道什麼?為什麼是離國?」祁繁大惑不解。

  秦長歌卻不想把心中那個揣測先說出來,她需要確實的證據來驗證,隱隱間,她覺得,自己當年尊重楚非歡意見,未曾將他的身世告訴祁繁兩人,可能因此已經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輕輕嘆息,她已轉開話題,道:「明天我要去趙王府了,還有件事須得勞煩你現在辦。」

  祁繁對她的步步籌謀萬事底定在心的風範早已心悅誠服,再不能嬉皮笑臉,當下躬身道:「請吩咐。」

  「江太后那裡的管事大太監童舜,是不是有個老母在宮外過活?」

  「是的,還帶著他兄長過繼給他的侄子。」

  「江太后壽辰要到了,」秦長歌點點頭,一笑道:「上次我請你準備的東西,可準備好了?」

  祁繁笑道:「可費了一番功夫,玉觀音倒不是難事,難的是紫玉觀音,還要絕品的『葡萄紫』,光是為了這底料,便砸了衡記綢緞莊半年的利潤,這本就是有價無市的寶貝,凰盟的夥計大肆出動,才在一個早年簪纓巨族現今家世敗落的老秀才家裡找到這東西,再加上延請大師雕刻,嘖嘖,好大手筆。」

  「非紫玉不可啊,江太后喜歡紫色,」秦長歌嘆息,「而且,不如此不能掩飾……這是我為公主準備的壽禮,賀壽那日便要送上的,但是你知道,太后不待見公主,東西雖好,她未必會供奉上,所以需要有人敲邊鼓,這個邊鼓還得敲得不落痕跡。」

  祁繁眼睛一亮,笑道:「所以,童舜?」

  「對,」秦長歌笑,「童舜一肚子壞水,但有一點好處,極其看重親情,對家人極其照拂,尤其疼愛那個名義上的兒子。」

  「您的意思是……」祁繁眼睛又一亮。

  「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施人恩惠,要施在點子上,才會讓受恩之人銘記在心。」秦長歌懶洋洋笑,「咱們讓公主去幫他一個大忙,不求回報,他心中留了一分感激之意,將來再小心,對景的時候也會幫公主說上幾句好話的——他的話對江太后,可不是一般人的效用。」

  「可是哪來的恩惠施給人家呢……他老娘和兒子都好好的啊……」話說到一半祁繁突然頓住,瞪大眼睛看著秦長歌,不會吧,這個明姑娘,和先皇后的黑心有得一拼哦……

  「祁兄你終於開竅了,」秦長歌似笑非笑,「沒有條件創造條件嘛。」

  晚上蕭包子纏著秦長歌出門,說西府大街那裡的夜市好久沒去逛了,尤其沒和娘一起去逛過,這是不合常理的,看在他蕭公子整日鞍前馬後跟著娘水裡來火裡去的辛苦,做娘的無論如何也應該輪到陪他一回了。

  秦長歌瞄瞄兒子,見他把「鞍前馬後水裡來火裡去」這樣的字眼說得毫不臉紅,不禁油然生出幾分膜拜之心,十分扼腕的想著包子可惜沒有生在二十一世紀,不然《厚黑學》哪裡輪得到李宗吾老先生開幫立派,創始人一定非她家蕭溶莫屬。

  和祁繁交代了一聲,秦長歌帶著兒子去逛街,想著西梁也沒幾個人認識她,又是晚上,便沒有改裝,一路步行過去,西府大街果然熱鬧得緊,人頭攢動擠擠挨挨,滿天的油煙味水果味小吃味脂粉味,混合成難辨香臭的奇異味道,熏得秦長歌直皺眉,包子卻如魚得水熟門熟路,在人縫裡竄來竄去,笑眯眯頻頻和路邊小販打招呼,「王大爺好啊,今天的栗子好吃不?給我來一斤!」

  「今兒栗子好!粉糯!北地的名品!小公子好久沒來了啊……拿著,這麼多,你吃得下麼?」

  「我娘要吃!」

  「孫叔叔,一斤橄欖脯,要甜的!」

  「哎呀是祁小少爺呀,今天買這麼多,請客?」

  「我娘要吃!」

  「田家大娘,您最近氣色真好……我要牛皮糖、龍游糖、福橘餅、山楂糕、松子糖,文官果各一包!」包子掰著手指頭說得飛快。

  田家老婆子笑成一朵菊花,利落的抓糖裝包:「哎喲,小少爺今天胃口好,又來照顧我生意。」

  「我娘要吃!」

  抱著一大包零食果品的秦長歌,開始考慮把這些玩意統統散給隔壁土地廟前捉蝨子的乞丐們算了,反正「我娘要吃」,娘才有處置權,不關他包子的事。

  正準備付諸實施,忽然眼前光線一黯,有人橫身擠過來,偌大的個子行走帶風,碰的撞在她身上!

  嘩啦啦一陣響,本就已經顫顫巍巍堆到秦長歌鼻子尖的零食包頓時被撞散了一地,那人收勢不及,又碰到秦長歌身側一個老人,撞得他一歪身子往後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