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那人急忙去扶,卻不及秦長歌方便,秦長歌不顧零食撒了一地,一伸手攬住老人,頭也不回的道:「這位兄台,您是屬螃蟹的?」

  沒聽見身後有聲息,秦長歌詫然回首,正望進一雙深邃幽黑的眸子裡。

  那眸子晶光灼然,帶著幾分熾烈的急切和深沉的期盼,卻在她回首的那一刻,乍然一黯,但轉瞬又是一亮,已經認出了她是誰,隨即立即轉為濃濃的疑惑。

  蕭玦怔怔凝視著面前的女子,目光裡翻湧難言的情緒。

  剛才,她說:「你是屬螃蟹的嗎?」

  有什麼東西從遙遠的記憶深處躡足而來,悄步邁入他腦海,喧囂的鬧市和人群瞬間淡去,四周依稀是當年微涼的風和淡淡的青草氣息,那風裡,少女清美的聲音如露珠灑落,笑意瑩然,「你又撞到我……傻子,你屬螃蟹的?」

  如此……巧合啊……

  先前,人海之中,遠處那少女走路的姿態,令微服出宮觀察民情的他愕然立於當地,如遭雷擊,被身邊人叫醒後,他不顧一切的便擠過去,撞翻她的零食和那老人時,她頭也不回的那句話,幾令他失聲相喚:

  「長歌!」

  可是……終究是幻夢如真麼?

  蕭玦抿著唇,一動不動注視著面前女子,害怕自己會在心神失控之下,當真喚出那個令他痛徹心扉的名字。

  長歌……告訴我,這世上,有沒有人可以這般似你?

  這一剎之間,他眼神之變幻跌宕令秦長歌不由心驚,剛才,自己無意中說了什麼?

  暗暗叫苦,她努力扯出一抹謙恭的笑容,「……陛……」

  「美人,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這位是我們東家蕭大少,不姓畢,你可別記錯了。」忽地探過來一張笑吟吟的臉龐,在夜市流綵燈火下美豔如花,飛過來的眼神勾魂攝魄,漾著煙波迷離的水光。

  這個妖孽居然也在……秦長歌暗恨自己,怎麼就忘記了,靜安郡王府就在西府大街內街嘛,這是跑到人家家門口來了,不碰上才怪呢。

  目光一掠,看看冷冷負手站在一邊的穿著便裝的皇帝大人,秦長歌尷尬一笑,「瞧我這記性……玉公子好久不見,看來氣色不錯,最近在何處發財啊?」

  玉自熙笑得媚色鮮活,華美炫目如流蕩飄搖的一匹精繡麗錦,伸手就來摸秦長歌的臉,「美人,咱們不要談這麼俗氣的話題,我氣色很好嗎?當然,看見你我就神采煥發,比用一兩銀子買了十座莊園還開心,還要發財幹嘛?」

  一方墨錦繡銀線青竹的衣袖突地伸過來,半空中格擋了玉自熙的魔爪,蕭玦神色不豫,低叱道:「自熙你鬧什麼,這什麼地方,你想給朕……給我招麻煩嗎?」

  吐吐舌頭收回了手,玉自熙一點慚愧的神色都沒,將手攏在袖中,微笑看著秦長歌。

  蕭玦盯著秦長歌,正要開口,冷不防有枚肉彈突然從背後飛射了過來,與此同時還伴隨著悲憤的大叫:「還我零食來!」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飛彈兮不復返。

  頭髮亂飛滿面猙獰,咬牙切齒殺氣騰騰,蕭包子帶著一往無前的必殺決心,踩著滿地糕點屍骸,滿腔仇恨的以身作彈,磨牙霍霍向帝王,以有生以來難得的敏捷,奔殺而去。

  我沖——

  蕭玦抿了抿唇,咳嗽。

  秦長歌滿面愴然,望天。

  玉自熙偏著頭,單手懸空拎著四歲娃娃的後衣領,滿面好奇的與在半空中蕩啊蕩的蕭包子狐眼對大眼。

  困惑的道:「大英雄,你這是在幹嘛呢?」

  正在狂奔中卻冷不防被某人無禮粗魯的拎起而被迫中止追殺行為的蕭包子,四腳踢騰滿面悲憤,大叫:「放開我!還我零食——」

  玉自熙眨眨眼,巧笑倩兮,「哎呀,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見?」

  恨恨不已猶自在半空中張牙舞爪的蕭包子,舞了半天見沒啥效果,艱難的扭過頭,正準備採取懷柔政策以德服人,好叫這混賬傢伙放下他來,突然認出了玉自熙的臉。

  呆了一呆。

  這不是上林山下那個娘娘腔?

  立刻想起那日煙燻的石坑,慘嗥的乞丐,飛電的利矢,淋漓的血肉腸臟和遍地的屍體,包子臉皺成一團。

  悄悄扭頭,瞄了瞄蕭玦。

  ……剛才太激動憤怒了,怎麼就沒認出來變態王爺和夢遊皇帝呢?

  蕭包子一向識時務者為俊傑,立即決定將功補過。

  閃電般的換上笑臉,蕭包子呵呵笑:「我剛買了新糖果,高興,高興,送來給你們嘗嘗……」一邊轉頭,將烏黑爪子裡的糖葫蘆揪下一顆,獻媚的塞到對面蕭玦嘴裡。

  蕭玦石化。

  秦長歌四顧地形,準備覓路逃生。

  包子樂呵呵的再揪一顆,再次艱難轉頭,玉自熙一看不好,立即五指一鬆。

  砰!蕭包子摔了個屁股墩。

  齜牙咧嘴的摸著屁股,包子在騰騰的灰塵中哀怨的轉頭看玉自熙,娘娘腔你太過分了,你不懂得什麼叫做憐香惜玉嗎?你犯得著為顆糖葫蘆將我往最髒的那塊地兒摔嗎?你比皇帝還金貴?皇帝還吃我的糖葫蘆呢。

  他得意洋洋的去看蕭玦,皇帝大人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弧線完美的嘴唇上很不協調的黏著亮晶晶的糖球。

  四面偽裝成百姓趕來的侍衛,在不遠處圍成一圈,齊齊張大了嘴。

  看著高貴的,俊朗的,一向風采奕奕氣質非凡宛如天神無人敢於褻瀆的皇帝陛下,黏著糖果默然佇立,神情慘不忍睹。

  這輩子前所未有,以後也絕不會再有之西洋景啊……

  半晌,在蕭玦還沒反應過來之前,糖葫蘆終於因為黏度不夠,緩緩下沉,拖著黏稠的鮮豔紅線,啪的掉落地上。

  蕭包子一骨碌爬起來,大嘆,「可惜,可惜!德勝鋪子的糖葫蘆,全城做得最好的!」

  他拍拍小袍子上的灰,一溜煙繞過那兩個恐怖人物,溜到秦長歌身後,拽她的袖子,「走,走……」

  良久,蕭玦終於僵硬的抬袖,拭了拭唇上糖汁,皺著眉看蕭包子,這小子,膽大無恥!

  不過……耐打耐摔的皮實勁兒,倒有幾分自己幼年的影子。

  就是太狡猾奸詐了些,也不知道什麼樣的夫妻能生出這樣的孩子?

  看著秦長歌身後探出的那雙烏亮大眼,心中突然生了一絲微微的疼痛,溶兒若在,是不是會有點像這個孩子?有相似於他的堅韌,有相似於長歌的慧黠;溶兒若在,是不是比眼前這個古靈精怪的孩子更漂亮更可愛?

  心情緩緩的低落下去,低落中突生出一絲煩躁,那燥郁如火苗一拱一拱,舔舐著裂痕宛然的記憶,令他暈眩耳鳴,控制不住的想要發火。

  想要向這個似長歌卻又非長歌,令他一次次產生希望再失望,一次次無法掌控自己的情緒而愈發低落煩躁的罪魁禍首,發火。

  目光如利劍般盯向秦長歌,蕭玦冷冷道:「大膽宮女,不好生侍奉公主,竟然偷溜出庵惹是生非,你就不怕國法宮規,治你之罪?」

  退後一步,秦長歌微有些詫異的看了看蕭玦面上泛起的紅潮——他這是怎麼了?剛才那糗狀都沒生氣,現在卻上了無名火?這神情氣色也不對,難道這幾年暗傳的他性情有變喜怒無常,另有原因?

  一時又想起上林庵那夜蕭玦莫名其妙的夢遊,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但此時不是細想的時辰,秦長歌微微一笑,直視蕭玦雙目。

  「怕,當然怕,只是,如果奴婢沒記錯的話,現在您應該是富商蕭大少。蕭大少打算在這繁華鬧市之地,將和您那富商身份風馬牛不相及的長公主侍女,鐐銬加身押解過市嗎?」

  蕭玦一怔,方皺起眉,秦長歌又淡淡道:「或者,您在人群中亮明身份,將微服變成公巡?」

  不待面色沉黯的蕭玦回答,秦長歌指向人群,「您看,這盛世街景商埠連綿,百姓和熙笑語繁華,西梁子民,沐浴皇室德政,歷經多年辛勞,締就這紅塵裡極好的去處,雍容,平靜,歡樂,和祥,人心所向,這些,都是人世間美好的東西,不應因修行而故意摒棄,不應因齟齬而任意破壞,正如修行既當出世也當入世一般,上位者當威凌天下也當俯就臣民,就如此刻,如果您擺開儀仗,亮明身份,隔開關防,清場驅逐,令商販做不成生意,孩童買不了玩具,老者驚亂跌足,萬民戰戰俯跪,將這難得的歡樂之時祥和之氣破壞乾淨,只為了申斥一個無足輕重的婢子……您覺得,值得?」

  「啪,啪,啪」,有人鼓掌,

  卻是一直微笑傾聽的玉自熙。

  豔光妖冶的男子,倚在牆邊,懶懶笑道:「少爺啊,你瞧她侃侃而談強詞奪理的這個樣子,嘖嘖……」

  他一笑住口,神情忽然間有些遙遠,如春波秋水的明眸裡,依稀蕩漾著一些細碎難明的憂傷。

  蕭玦筆直的立著,眉宇間的神情,似是永不融化的蒼山之雪般千年萬年的寂寞寒冷,他當然明白玉自熙未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在剛才那一刻,那少女仰起的線條細緻的下頜,溫柔而又明朗的言語,無畏的神情,雍容的風致,令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告誡好自己別將她和秦長歌的身影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