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上林庵尋不著明霜,他立即回宮,召了當初和明霜一起應差的嬤嬤私下問過,有經驗的老嬤一口咬定,明霜是年紀十六的黃花姑娘,絕對不會看錯,否則願領欺君之罪。

  言之鑿鑿,他一直砰砰跳動的心,終於黯然的沉寂下來。

  她不是長歌,是,不可能是,如果長歌真的決心離開,以她的性子,怎會重來?

  她既然離開,自然攜著愛子,她怎可能保護不了自己兒子,而令他流落街頭?

  不過幾個巧合,芸芸眾生,總有相像的人。

  瘋了,自己瘋了,瘋至耽溺於幻想,並為之喜悅如狂。

  何其可笑。

  他低嘆,目色澹澹如深淵。

  長歌離去這幾年,他憤怒,失落,苦痛而迷茫,然而內心深處,他無一刻不在等待,等待某個早已渺茫的希望,某一日聽見他沉默的呼喚,飄然而歸,成為真實。

  然而時光是能消磨人的希冀和企盼的,每夜月光下帶著那個模糊的希望入睡,再一日日睜開眼,對著空床孤枕,聽偌大宮殿群裡不住徘徊的寥落風聲,他那個無法對人言說的希望,被不變的晨光不斷削薄。

  到得後來,他什麼也不想了,不期望,也就沒有失望,但也不想再去追逐另一份溫暖,那些婉孌的眉眼,很美;那些細緻的服侍,很體貼;那些挖空心思渴望著他的關注的妃子,很多;那些都很好,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就這樣一輩子,也好,那樣的她,誰能奢求能擁有一生?有過那麼一段,這一生裡也足夠將那些濃墨重彩的歲月細細咀嚼了。

  他不想接受任何一個不是她的女子。

  她離開,但他不會。

  直到看見她,這個叫明霜的女子,不及她的絕色風華,卻不遜她的聰慧冷靜。

  他忍不住被她吸引,於吸引裡又不斷生出抗拒。

  他不願背叛自己的內心,更不願再一次自欺欺人的麻醉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被吸引的,到底是那個女子,還是她身後若有若無的故人的影子。

  愛情是怎樣的一種深痛的蠱惑,讓人墮落至連虛無的幻影也不由自主的去追逐。

  蕭玦啊蕭玦,你無能至此。

  苦笑著,收回手,蕭玦乾脆直接看向秦長歌,「你……很像一個人。」

  「象先皇后?」秦長歌眨眨眼,開門見山的勁爆的拋回了這個答案。

  開國皇后善於洞察他人內心,蕭玦剛才的神情,秦長歌自然知道他在抉擇。

  蕭玦驚愕的盯著秦長歌,看著她緩緩一笑,不知為何有點憂傷的意味。

  「很多人這樣說過……陛下,我可以問問,我哪裡像她嗎?」

  蕭玦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自稱已經不是奴婢,是「我」,只神色遙遠的沉默,半晌道:「不,不像,不要象。」

  怔了怔,秦長歌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她難得的有些感動,想了想,試探的道:「聽說先皇后是被害的……」

  蕭玦霍然轉首,目光厲烈。

  秦長歌立即閉嘴。

  利刃般的目光在秦長歌臉上掃射一週,漸漸斂去鋒芒,蕭玦神色裡泛上一絲疲憊,半晌,向榻上一倚,低聲道:「她不算是好人……甚至我曾經責怪過她的心地……但是,對於國家,對於我,她無一分虧欠處……」

  許是今日之事令他內心疲倦,他難得破例的肯開口提及睿懿,那般淡冷而若有若無的言語裡,有種沉重令人不敢觸及。

  閉上眼,神思突然飄遠,回到了當年的赤河草原,那是第一次赤河戰役期間,他被人算計擠兌立下軍令狀,時刻面臨覆滅危險,而她巧計圍魏救趙,輾轉數大州三方勢力之間,為他周旋,為他去掉了後顧之憂,那一仗終於大勝,他在草原上等她回來,那是他們第一次分離那許久,彼時風清雲淡,碧草長滿天邊,清晨的長草葉尖掛著淡淡的白霜,在他焦急的視線裡,那少女一身淡淡的黃衣,純淨如幼鳥細密茸毛的顏色,一騎黑馬潑風而來,將至之時,她猶嫌馬不夠快,竟突然飛身而起,踏草而行,黃衣綠草,白霜瑩瑩,掠風而渡,飛逸如仙,而當她終於撲入他懷中時,草上霜露未損。

  轉瞬清麗的畫面的淡去,換之堂皇華貴的大儀宮,冊封皇后的典禮上,開國皇后金簪鳳翅明月珰,深紫色霓裳金絲鳳盤旋飛舞,鑲七寶霓虹邊的羽翍如一道墜落地面的彩虹飛落玉石殿堂,攢金點翠珍珠的六龍三鳳冠垂下水滴般的晶串,明珠生暈,整個人彷彿裹在一團深金淡白的光芒之中,光暈裡女子的豔色連那珠寶珍玉的華光都不能盡掩,而她笑意盈盈的眼波,令寶座前含笑佇立的他,神動魄搖,喜悅無倫。

  這天下,他的和她的,這一刻九重之高,殿堂之上,君臨天下,萬眾仰望的榮光。

  然後,莫名的,被一場從天而降的妖火燒滅。

  他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慘淡的。

  睜開眼,正正迎上正直直注視著他的秦長歌的目光,那目光裡的無限探究和隱隱迷惑令他一震。

  而秦長歌已經狼狽的轉開了目光,垂眼看地面……他那樣的神色可真無辜啊……無辜得她都控制不住自己了……

  又仔細的看了看她,蕭玦似是終於下了決心,開口道:「你要不要……」

  「啟稟陛下!」

  殿外傳來的高聲唱名打斷了他欲待出口的話。

  蕭玦怔了怔,皺皺眉轉頭。

  秦長歌無聲的吁了口氣。

  是來回報的侍衛統領夏侯絕,他依命拿了何嬤嬤,此時正執了那老婆子跪在階下,見蕭玦出來,立即將一枝簪子高舉奉上。

  拿在掌心端詳,果然在彩曇指證的部位發現印記,蕭玦冷哼一聲,卡擦一聲狠狠捏碎了簪子,二話不說,一腳踢翻了那個在地上瑟瑟發抖軟成爛泥的婆子,寒聲道:「拖下去,杖斃!完了把她的外衣剝了,送到長壽宮!」

  拂袖轉身進殿。

  此時文昌已經出來,見弟弟神色不善,微微一嘆道:「陛下,不宜大動干戈,何況今日這個日子……」

  冷笑一聲,蕭玦仰首看著殿頂藻井,神情中的暴怒之意已經漸散,倒多了幾分無奈。

  文昌還要勸,秦長歌對她搖搖頭,蕭玦卻立即轉頭看她,道:「你搖頭做什麼?」

  秦長歌無奈,只得道:「陛下並未打算大動干戈,奴婢勸公主不必憂慮。」

  「你怎麼知道我沒這打算?有人要害朕,害皇姐,朕為何不能動她?」蕭玦目光咄咄逼人。

  再次嘆氣,秦長歌只好繼續說廢話:「陛下如果真打算和太后算賬,剛才這婆子就應該留下活口,既然殺了,自然是打算掩了,奴婢沒猜錯的話,陛下接下來是給這個婆子隨意安個罪名,然後藉機換掉長壽宮所有宮人吧?」

  深深吸一口氣,蕭玦默然半晌,風馬牛不相及的道:「倦了,皇姐早些安息,朕回龍章宮。」說罷又看秦長歌一眼,竟自起身去了。

  當夜有雪。

  乾元三年冬的第一場雪。

  陰了很久的天,終於在暮色沉降的那一刻飄落雪花,先是星星點點的碎雪,隨即漸漸大如梅花,隨風呼嘯卷落,如舞袖翻飛,如蝴蝶穿簾,一朵朵珠蕊瓊花,妝飾玉宇樓台,天地間因那純白之色,越發空曠而寥落。

  秦長歌披了一襲哆羅尼鑲灰鼠皮大氅,袖子裡攏了黃銅手爐,悄然出了金甌宮門。

  她聽說龍章宮入夜從不許人出入,起了心思要去看看,又想起上林庵蕭玦奇異的夢遊,不知道他在宮中,是不是也有這毛病?

  一路前行,金甌宮離龍章宮不算遠,中間需要經過德妃曾經居住過的璟福宮,和鳳儀宮,這兩宮如今都空置,一路而去都是黑沉沉的宮闕,闐無人聲,半絲也尋不著皇室富貴煊赫之氣,暗黃的宮牆下生著暗紅的苔蘚,行走在飛旋大雪中的人,身姿孤清而寂寞。

  經過鳳儀宮時,秦長歌想起這裡曾有過的那一片繁華和繁華之後的廢墟,微微有些感嘆,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而這一眼方才發覺,鳳儀宮的宮門,竟然是虛掩著的。

  輕輕的咦了一聲,秦長歌知道鳳儀宮自落成之日,便被蕭玦命人鎖上宮門,如今這個天氣,這個時辰,卻是誰開了這久封的宮門?

  好奇心起,秦長歌閃身而入,院內黑沉沉無燈無火,稍等了一會,才看清這據說宮中幾乎無人親眼見過的皇后宮室。

  一眼掃過,秦長歌怔在了宮門口。

  沒有奇花異草,沒有玉階金宮,沒有任何富麗炫目的裝飾。

  只是拱橋流水,軒敞亭台,一色黑白兩色,白石為身,黑瓦為頂,廊台扶桿雕著青色的浮雕,都是飛翔的雙翅寬展的奇形大鳥,線條簡練霸氣,姿態傲然。

  地上鋪著青白黑三色的卵石,九宮圖案,繁複神秘,院子裡只種了一色白梅,褐色枝幹遒勁伸展,枝條上點綴點點梅花幽然吐芳,所有房屋都開著連幅的長窗,不雕花不錯金,古樸的黑色,隱隱泛著瑩光,廊下垂著八卦長明燈,燈焰居然也是青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