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動了動嘴唇,問:「我娘?」
楚非歡頷首,素玄看著完好無損回歸的馬車,目光中有一絲感慨。
她果然安然回來,還從那個陰狠狡猾如狐如蛇的傢伙手中索回了馬車,一個不擅武功的弱女子,她是如何做到的?
包子已經衝了上去。
剛從馬車上跳下來的秦長歌,一眼便看見沙塵滾滾向自己衝來的圓滾滾灰撲撲的小子。
她立即咻的一下跳回馬車上。
包子撲了個空,收勢不及,哧的一聲滑過馬車。
立即鍥而不捨一個三百六十度大翻轉,再次撲回。
腿短跳不上馬車,他大怒,尖叫,「臭娘!虧我千辛萬苦要救你,你就這樣欺負我!」
從車廂裡探出頭,秦長歌一臉嫌惡,「我說公子爺,你這什麼造型?」
「拉風造型!」
「拉風!拉什麼風?我記得我說給你聽的故事裡,那腦袋綁的是紅帶子,黃色的也可以,那才殺氣騰騰臨風招展,你綁個白布幹嘛?戴孝啊?你娘我還沒死呢。」
包子悻悻的回頭,盯著抱著肚子狂笑的素玄,和低頭看螞蟻的楚非歡,還有彎眉笑眼看笑話的祈繁,忽覺眾叛親離,忍不住悲憤長嘯:
「遇娘不叔(淑)啊!」
秦長歌跳下車,將韁繩一引,笑,「完璧而歸。」
接過韁繩,瞬間素玄覺得自己的手指似乎觸及她溫熱光滑的肌膚,不由心底一顫,忍不住抬眼看她,卻見眼前女子行若無事,一臉淡若水仙的笑意。
暗暗苦笑,笑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自己,竟也有如初初動情的兒郎一般,為些許的體膚相觸,心動不已。
那還是玉簾袖底撫凝脂,紅葉樓頭伴群嬌,扁舟一葉下蓬萊,謝卻綠華留枕邀的散漫風流的自己?
目光流轉,長風之下,容顏秀麗的男子,正神色淡淡的看過來,風拂動他淡藍緞面大氅的繫帶獵獵飛舞,素玄忽然想起先前那雙細緻溫柔結上這副衣帶的纖細手指。
自失一笑,輕輕仰首,孤雁一隻,正自天際黯黑如墨點掠而過。
那是他們的故事,他們的秘密,他們的過往,他們的組織。
而他,也許永遠也不能真正走近。
緩緩吐氣,彷彿要吐盡這一刻內心塊壘,素玄低下頭的時候,已經笑容明朗如常。
她剛才和那人一番交涉,想必對凰盟定有新安排,自己無論如何都算是個外人,再留在這裡實在不妥。
一笑拱手,素玄道:「多謝明姑娘助我得回馬車,如此,告辭了。」
轉目一顧包子,又道:「明姑娘,我送了本冊子給令郎,本應是我來點撥他的,但是此行不可更動,還得勞煩明姑娘自己親自教導了,或者尋了可靠出眾的武學人士也好。」
秦長歌目光一縮,素玄說得輕描淡寫,她可不會等閒視之,從素玄手中贈送出來的東西,怎會是凡品?想必是絕頂秘笈,而素玄那句話的意思,分明是讓她和楚非歡都有份學習了,武林中人,門戶派別之見有如不可跨越的鴻溝,素玄居然開通如此,其人瀟灑曠朗光風霽月,果非常人能及。
微微一笑,秦長歌道:「溶兒不學無術,不過還算有點悟性,如果有不識得的字,我自會教他,不妨先打點基礎,高深武學,還是等你回來吧。」
這是明擺著不願意佔便宜了,素玄怔了怔,半晌自嘲一笑,道:「那麼,隨意吧,哦,對了,我離開這段時間,已經囑咐過幫中高層,對咱們所追索的事,依舊如常,你但有需要,儘管驅策,我如果路途順便,也可能去隴北查查安飛青。」
「素幫主對凰盟,對我母子的厚愛,明霜不言謝了,」秦長歌微微斂衽,「總之,大家同路中人,一切心知。」
「是,一切心知。」素玄深深注目秦長歌,黑亮如珍珠的瞳仁裡滿滿都是女子纖細娉婷的身影,「請多保重。」
言畢不再回顧,衣袖一拂已平平飛上馬車,單手控韁,仰首一笑。
冬日的空氣沉靜而乾爽,新雪之後四面流動著沁涼的氣息,樹梢頂傳來飛鳥掠翅割裂空氣的聲音,同時被割裂的還有細碎的陽光,碎成薄紗層層,無遮無擋的籠罩在颯然仰首的黑髮白衣的男子身上,他風華燦爛,明光四射,在淺金色琴弦般的美妙陽光裡,如同一場美好異常的夢寐。
而那遠颺而去的一截白色衣袂,如同詩仙於峨眉山頂蹈月步虛,恣意狂歌間新得的一首好句,新裁的一縷浮雲。
秦長歌怔怔看著素玄衣袖飛舞的身姿遠去,心底隱隱泛起一種莫名的不安感受,彷彿,挽陽亭這一別,素玄看似平平無奇的探親訪友之行的背後,還隱藏著一雙深沉遙遠的目光,潛伏著一個模糊不清的黑影,這些如烏雲般的影子,將漸漸遮蔽明朗的日色,為前往的本可一覽無餘的長路,埋下不可預知的變數和陰霾。
怔然半晌,甩甩頭,秦長歌將離奇的預感拋到一邊,吩咐祈繁:「半月之內,依次更改從西梁至北魏沿路據點的聯絡暗號,重新打亂力量分佈和暗壇,記住,但凡有人聯絡過的據點,立即變更。」
為了護送目前已身單力孤,還要應付北魏暗探悄悄追殺的魏天祀回國,以及安全指引他找到目前身在西梁境內的何不予,秦長歌不得已暴露了一些西梁至北魏沿路的凰盟暗壇據點,所以將暴露的據點全數更改暗號打亂建制,是當務之急。
祈繁領命而去,楚非歡看著遠方已成小點的馬車,淡淡開口:「魏天祀回去了?」
他和秦長歌曾經在戰場上和魏天祀對陣過,只不過他從不親自上陣,魏天祀沒有注意過他,對於這個晉王殿下,楚非歡自然知道他的奸狡,但從不認為他能是秦長歌對手。
秦長歌一笑,「魏天祈把家裡的蛇趕走,我幫他送回去。」
微帶嘲諷的,她又道:「不想背上殺兄之名,不想魏天祀死在北魏境內引發他瀕死反撲引發晉王潛在勢力的動盪,將他驅趕到西梁想借刀殺人,魏天祈也足實夠狠,竟想既拔了釘子又做得完人,只是忒小看了我西梁,我請他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想起剛才魏天祀臨離開時,得了凰盟聯絡暗號和何不予的所在位置,以為後顧無憂,立即便想過河拆橋對她下手,被她淡淡一句,「我的組織每一地的暗號都不同,你去了一地,才能得到下一地的暗號,在最後一地,你才能得到何不予的聯絡方式」,逼得只好悻悻罷手,裝作理衣袖,刷的一下將指縫裡夾的東西插了回去。
然後居然還能面不改色提醒她不要忘記協議,言辭諄諄,形容和雅,又極其親切的贈了北魏出產的外傷名藥「碧翄丸」給她,秦長歌毫不客氣笑納,絲毫不擔心他還敢玩花樣。
因為魏天祀就是那種人——你很危險,我一定要殺你——啊?我殺不了你?——那我就不殺——既然不殺,那就先用著——用完了——還是要殺。
無恥到這個地步,又坦然到了這個地步。
這對兄弟,也算奇葩啊……
吁了口氣,秦長歌有點無奈的想,順手幫了人家一個好大的忙卻得不到獎賞的感覺,真的好虧本好不爽啊……
一轉頭,卻見蕭包子將一本書攤在石頭上,自己在石頭前倒立而起,露出開襠褲和半截吃得圓滾滾的白肚皮。
偏偏頭,秦長歌好新奇的問兒子:「公子爺,你這是在幹嘛呢?」
包子漲得滿臉通紅,掙紮著吃吃答:「……練功……什麼破功……累死我了……」
秦長歌漫步過去,探頭一瞧,書上是有個倒立的人形,只是怎麼瞧怎麼怪異,秦長歌將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才發現原來那不是倒立人形,而是站立原地雙手上舉的姿勢,至於為什麼看起來是倒立——蕭包子把書拿反了。
望天,悲憤,秦長歌先為將來的西梁百姓默哀了三分鐘,才一伸手,啪的一下狠狠彈了彈包子的可比豆腐的嫩屁股。
「擺什麼蛤蟆功的造型,你以為你是歐陽鋒啊?」
一行人回棺材店,秦長歌忽然想起今日怎麼沒看見素玄那個跟屁蟲,忍不住問起,祈繁笑著搖搖頭,道:「那個丫頭啊,莫名其妙就不見了,大約是素幫主對她不假辭色,受挫折了吧,您也知道,這段日子,素幫主都快被她纏瘋了,真沒見過女孩子這樣的。」
「莫名其妙不見了?」秦長歌想了想,一笑,「水靈徊可不是會半途而廢的人,她那性子,本就和一般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不同,對了,你下次碰見熾焰中人,提醒一下,對這位水小公子不要隨意洩露身份,水家名聲太大,她身份洩露了萬一招惹了麻煩,又是咱們的不是,熾焰雖不懼水家威勢,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素幫主近期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