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我和你,別離了太久,太久……

  燭光下斯人在目,如此真實,那般沉靜的神態,彷彿在昭告一場不可錯過的邂逅。

  黑髮垂落,目光裡思緒萬千,蕭玦的手,緩緩而溫情的,欲待撫上她的臉……

  「報!」

  急切的男聲打破這一刻無可言說的心事。

  蕭玦回身,長眉皺攏一起,「何事?」

  「回稟陛下,翠微宮先前潛入刺客,御林軍和內廷侍衛已經趕去,微臣特率隊來守護陛下。」

  「朕不用你們保護,」蕭玦不耐的一揮手,「哪裡有刺客就該去哪裡,龍章宮禁衛森嚴,何須擔心!你再帶一批侍衛,親自查探!」

  「陛下,宮中潛入刺客,龍章宮不宜再抽調侍衛——」

  「這是旨意!」

  聽著他語氣堅決,簾外的侍衛統領不敢多言,叩首退去。

  被這麼一打擾,蕭玦心中先前的模糊朦朧迷思反倒淡了些,一眼看見那孩子怯怯的站在殿角看著他,不由心中微微一動,微笑離開龍榻,坐到外殿椅上,招手喚他過來。

  那孩子現在倒沒了先前的朗然大方,目光羞怯的蹭過來,蕭玦執了他的手,目光溫和的細細打量,半晌嘆道:「是像我……」忍不住便要去撫他嬌嫩的小臉。

  「摸什麼摸!」

  平地乍起霹靂!

  一聲彪悍的大喝。

  接著便見簾子稀里嘩啦一陣亂晃,離海名貴珍珠簾被拽得珠子滿地亂滾,有人毫不顧惜的踩著一地珠子氣壯山河的衝進來。

  橫眉豎目,紅巾飄揚。

  不待蕭玦反應過來,蕭太子一指西貝貨,問隨後進來的楚非歡,「是他?」

  身後侍衛團團湧出來,愕然的看著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兩人,驚訝之後想起自己的職責,急忙衝上來要將兩人拿下,卻被突然無聲無息出現的一批黑衣人齊齊攔截下來。

  刀來劍往寒光閃耀喊殺嚷叫的背景裡,楚非歡神情淡漠的頷首,「對,就這人。」

  包子一捋袖子,上前,一把揪住那孩子。

  「去逑吧你!」,惡狠狠將他一推,「就你這歪鼻子斜眼兒,學我?你忒丟我人了,去你的狐狸洞裡再修煉個三百年再來!」

  將那孩子推倒在地,猶自不罷休,用靴子在他臉上擦啊擦,得意的仰天大笑。

  「踹倒你,再在你臉上擦靴子……臭娘說爽的事果然爽!」

  擦了半晌,擦到那孩子大哭起來,包子才鄙視的收回腳,看著一直一言不發若有所思盯著他瞧的蕭玦,在自己的小袖囊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銀票,手一攤。

  「皇帝大人,我還你甜糕錢,你還我娘來!」

  盯著那銀票,蕭玦突然笑了笑。

  也不接,卻看向楚非歡,半晌感嘆的道:「你來了,……三年前,她去,你失蹤,三年後,你在另一個人身邊出現,朕知道你的存在的時候,便已經開始懷疑……現在,朕是不是可以證實心中所想了?」

  緩緩抬起睫毛,目光射向蕭玦,一坐一立的兩個男子,目光相擊的那一刻,隱約中似有火花濺起,楚非歡目光中憤懣一閃而過,最終淡淡答:「如您所願。」

  無奈啊……如果自己武功還在,何至如此?何必如此?

  何至於明知結果多半如此,還是不敢冒險,將溶兒送進宮,促成他一家團圓?

  往事舊懷抱,他人嫁衣裳啊……

  ……也罷,現在自己這個樣子,能給她什麼?倒是他,威權日重,心術也有所成熟,勉強能配得她了。

  自己的守護,還能多久呢?

  楚非歡一抹寂寥如遠山,蕭玦卻很痛快的笑起來。

  笑完之後卻又深深露出一抹寂寥悲傷之色,怔然半晌,喃喃道:「朕是快要流淚了……可是除了你的紅巾翠袖,誰的朕也不想要。」

  他似喜似悲的一嘆,往後一退,坐到榻上,對包子伸臂一張。

  「兒子,來,叫父皇!」

  天窗關上,萬籟俱寂,黑暗濃厚如釅墨,凝結成一團宛如實質。

  困在黑暗中的人,漸漸被黏膩沉滯的包圍,猶如困於泥漿沼澤中的軀體,越掙扎,下陷得越快。

  太陛天牢,相較於龍章宮那一番小小的爾虞我詐和帶淚的欣喜與溫情,此刻正如夜色一般肅殺而森冷。

  秦長歌懶懶的四仰八叉的躺在鋪了稻草的鐵床上。

  手壓在身下,慢慢的做著動作。

  第二波暗殺,應該馬上會來,其實自己如果裝癲狂,按照最正常的程序把腦袋往牆上撞撞裝死,想必效果很好,可是秦長歌超級疼愛自己,捨不得自己的精貴腦袋擦破哪怕一點點油皮。

  那就只好費點功夫了。

  舒舒服服躺著,身下的稻草很厚,很軟,很韌性,很合自己心意,待遇不錯啊……秦長歌疑惑的想,這草氣味清香,柔軟溫暖,觸感舒服得很,好像是赤河出產的龍絮草,這東西產量少,這麼一大捧,絕對比被子要昂貴多了,太陛天牢囚犯待遇這麼高級?記憶中好像自己沒有這個規定啊?

  又想了想,做小動作的手突然僵了一僵。

  蕭玦!

  你詐我?

  秦長歌小火蹭蹭蹭的就冒出來了……你詐我沒關係,你大腦開發有所進益咱也替你安慰,可是你既然開發了為什麼不開發得完全點?你真的以為太陛天牢這樣的地方絕對能保護我?

  秦長歌將朝堂上的細微末節仔細的想了想,沮喪的發現,兒子這回大概真的要姓蕭了……

  無奈的嘆氣,秦長歌撓牆,一失足成千古恨,賠了兒子又折名啊……

  ……唔……怎麼還不來?

  這人是個慢性子?還是喜歡做好充分完足的準備好對付她?

  爬起身,秦長歌一不做二不休,開始在牆上劃圖。

  南閩輿圖……歪歪扭扭如一個倒穿的靴子……一片鬱鬱森林……遍地三目妖蛇……大片大片的波浪席捲而來淹沒群蛇……有人在波浪中掙扎呼號……張開的嘴裡湧出蠍子蜈蚣和奇奇怪怪的蟲子……

  秦長歌畫得線條簡單而妖異,圖案不複雜,卻隱隱有殺伐鼓動之感,滅絕妖世的力量彷彿在這些簡練的線條裡孳生,明滅跳動似要破壁而出。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這個南閩彩蠱餘孽中的超級老大,看見這副關係彩蠱教四年前覆滅之謎,關係你彩蠱那許多人的生死的圖畫還能無動於衷,你就不是人,你是范跑跑!

  畫完,秦長歌手一甩,偏頭呵呵傻笑了笑,聲音撞在牆壁上,濺開來四處亂竄,滿室都是呵呵呵呵的又尖又詭的笑聲,聽來頗為瘆人。

  然後,秦長歌爬上床,用稻草結成一個圈,一頭套上自己的脖子,一頭套在鐵床頭的鐵柱上。

  黑暗中,她的身影慢慢坐起,坐成直角,草繩翻轉,隱約有什麼在絞緊,隨即,黑髮掩散的雪白頭顱,緩緩垂下。

  夜靜無聲,皇宮深鼓,傳不入這一方暗昧天地。

  頭頂天窗,沒有被拉開的聲響。

  卻突然極其詭異的,慢慢顯現出一隻手的輪廓。

  形狀優美,看起來也不大,以一種溫和的,彷彿只是在緩緩浸入水中般的閒逸姿態,先是出現輪廓,然後,穿破,伸了進來。

  然而這不是水,這是明鐵。

  明鐵能反射光線,卻極其堅硬,尋常刀刃都無法留痕,現在卻如稀泥般,被人輕若無物的穿透。

  那手穿透明鐵天窗,輕輕蜷起,以一個流暢自然彷彿在抹牆粉刷般的姿勢,隨意一轉。

  那堅逾精鐵的天窗,突然就不見了。

  隨即,一個身影,宛如一朵落花般,飄飄悠悠蕩了下來。

  那身影飄落時,身周綻開無數上揚的細絲,輕柔飄逸,宛如一朵妖異巨大的曼殊沙,在窄小牢房中無聲墜落。

  仔細看來,原來那是她的長髮,長可及地,黑瀑般灑落全身,她明明穿的是囂張的紅衣,看起來渾身卻都裹在黑色裡。

  她很瘦,腰細得似乎風吹得緊一些也能吹斷,姿態因此十分輕盈,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長髮垂落,掩映了她半邊容顏,露出的那半邊,眼好像太細了些,嘴好像大了些,膚色似乎也不十分雪白,只是一種流動的晶瑩的琉璃蜜般的顏色,然而結合在一起,卻組成魅力驚人的五官效果,那種風情彷彿是會游弋的,無聲無息,無處不在,隨風潛入動魄無聲,看見她的人,也許真的不覺得這女子第一眼很美,但是會忍不住看第二眼,看第二眼的時候才恍然發覺,原來第一眼已經拜倒在她無限蠱惑的絕媚之下了。

  蘊華也美,那種風情也有些相似,然而和這女子比起來,就像及笄丫頭初學風情對上風月場中滾爬多年綻放得恰到好處的花魁,根本沒法比,這女子的媚,已經不在容貌,而在骨,在神,在髮,在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節,那種驚心動魄的豔,是能滅了一國,傾了天下的。

  她眯起眼,仔細瞧著吊死的秦長歌,又四顧一週牆壁上的胡言亂語,目光著重在圖畫上落了落,半晌收回目光,極其慢吞吞的,向前邁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