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這一步,她全身的長髮突然全部揚起,那被黑髮遮掩著的另外半邊臉,也露了出來。

  ……無鹽,嫫母,夜梟……焦黑的橫裂的綻開的失去表皮的肌膚……亂成一團辨不清的五官……只剩一個扭曲的肉洞的嘴……拿什麼恐怖噁心的詞來形容好像也不夠展示這半張臉的奇醜。

  半是天仙半是羅剎,極度的美與醜,交織成驚心的效果,月光從毀去的天窗傾瀉下來,照在她臉上,突然黯了黯,好像也被嚇得刷的迴避開去。

  她卻只是緩慢的,怡然的,行來。

  停在秦長歌面前,也不急著去看她,突然微笑著,輕輕唱起歌來。

  聲音輕細,也並不如何優美,甚至比正常人的頻率都慢上半拍,但是每個語調都帶著與眾不同的韻味,每次起伏轉折,都令人不由自主集中精神要去追隨。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可少踟躕……」

  《薤露歌》,《蒿裡曲》。

  專用於葬禮的音調淒涼詭秘的喪歌,從她口中飄飄搖搖的唱出來,居然帶著幾分調笑的意味。

  她又是行前一步。

  這一步,好像是向左向秦長歌身前跨的,不知怎的,卻突然從她身後繞了過去,到了鐵床上方。

  斜眼一瞟秦長歌,她笑讚:「好耐力……」

  衣袖一揮,身形宛轉如九霄飛天,鐵床上的草,突然全部騰飛而起,乾草清淡的香氣散開來,香氣四溢裡,一張簡易的,卻縱橫阡陌別有玄機的草網,被嘩啦啦捲起!

  網的頂端,連著秦長歌用來上吊的草繩。

  「九宮殺陣……在這方寸小鐵床上,你居然能以草繩結就九宮陣,只要我靠近你,你將脖子上草繩一扯,我便入了你的彀中……真好,真有趣……」

  女子靜靜看著秦長歌,一足懸空踏在鐵壁上,衣袂飄然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後者知道這回遇上勁敵了,再繼續裝死就是白痴,緩緩抬頭,向她咧嘴一笑。

  手指擱在草繩端,秦長歌溫柔的、不懷好意的笑著。

  「休誇此地無美女,只得佳人半面妝……嘖嘖……您長得真有個性啊……唔,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您呢?恕我眼拙,請問您是哪個物種的後代?」

  「我是我娘生的,」女子居然並不動氣,只是緩緩道:「喜歡這妝容麼?想試試麼?我不介意親自替你梳妝的。」

  「我本凡人,怎能妄想向天仙或羅剎靠攏?」秦長歌肅然,「您原先一定是九霄仙子,然後一不小心失足了,栽下來了,左臉先著地了,是吧?」

  「嗯,」女子巧笑嫣然,「你猜得真準。」

  秦長歌被堵得一個倒仰,差點就潰不成軍了。

  強悍啊……終於遇上一個強悍變態可比自己的人了……可是在這個時候遇見?太倒霉了……

  說句實話,揭人瘡疤胡言亂語這種沒素質的行為,秦長歌是很不喜歡的,可是現在沒有辦法,不以言語刺激得她靠近貿然出手,她就根本無法自保。

  可惜對方早看穿了她的打算,抬抬手就把她給封殺了。

  秦長歌重重向床腳一靠,深深俯首,嘆氣。

  「你還想說什麼?」女子有趣的看著她,「引我入陣也好,拖延時間也好,我都不打算成全你。」

  她雙臂一振,半面絕色半面鬼魅的臉上,七色彩光一閃,滿頭烏黑如緞長髮突然全數直立而起,那頭髮一縷一縷,宛如無數條黑色妖蛇般扭結一起,在半空中昂首,吐絲,偃伏,靈活如有生命般,咻咻連聲,穿入那九宮草網中去,一陣啪啪微響,黑暗中七色火花連閃,草網騰起氤氳的剎那,經脈立刻被一點點挑斷,髮絲與草同時化為煙塵瀰散在黑暗中,淡灰霧氣裡,清淡的草香和髮上幽幽的玉簪花香越發濃烈。

  與此同時,那女子一聲輕嘯,剩餘長髮呼的一聲如一把巨大的黑傘在她身後張開,幾抹黑光如流星奔來,其中一根最粗的髮蛇閃電般穿越煙塵,啪啪啪的繞著秦長歌脖子,快捷迅速的一連纏上幾圈,另外幾根,牢牢將秦長歌手足綁個周全。

  嘆了口氣,秦長歌終於知道這女子是怎麼進來的了,人家練的不知道是什麼奇異功夫,一縷頭髮就是一隻手,比千手觀音還強大,比蜘蛛俠還彪悍,一出手等同十個人出手,還有什麼搞不定的?

  「美人……」那女子好憐憫的看著秦長歌,「我送你去做九霄仙女,記得,上去後要謝謝我,順便幫我問一下,我娘是人還是妖,還有,到時可千萬不要失足,臉先著地就不好了。」

  她好同情的,微微一甩頭,將髮繩絞緊。

  「……叫父皇?」包子挺胸腆肚的站在龍章宮滿地珍珠上,偏著腦袋看了蕭玦半晌,先將掏出的那張銀票收回去,又慎重思考許久,問:「有紅包麼?」

  蕭玦瞪著他,良久喃喃道:「瞧給教成了什麼德行……」,隨即展顏一笑,道:「有。」

  他先看了榻上蘊華一眼,又看了看楚非歡,做了個口型,又比了個點穴的手勢,楚非歡目光在蘊華面上一掃,無聲的道:「此女有蠱,專克男子,你我現在不宜親自動手,靜觀其變。」

  蕭玦點頭,牽著包子來到外殿,一指身後西梁輿圖,道:「這張圖上所有囊括的江山臣民物產疆域,都是父皇送你的紅包,大不大?」

  「切!」不料包子根本看不上,大搖其頭,「這圖太小……我娘都是拿整個內川大陸的輿圖給我擦屁屁的,今天擦東燕,明天擦北魏……她說天下盡在我一股間,那才叫豪氣。」

  啞然失笑,蕭玦無奈的對楚非歡道:「雖然朕不明白她是怎生換了身體,大約是奪舍?不過這語氣德行,普天之下,你看,哪還能有第二人?」

  「陛下,我不知道你在高興什麼,」楚非歡目色沉黯,不看他,只是低聲靜靜道:「你是在高興因為你的擠兌之策,逼得她被困,逼得我將太子送來與你相認,而你一家從此團圓,皆大歡喜了嗎?」

  怔了一怔,長眉皺起,細細審視楚非歡,蕭玦道:「楚先生,你是她身邊朕唯一認識的人,當年你也熟悉朕,朕是什麼樣的人,你多少也該知道點,你不該說這樣的話。」

  「人是會變的,」楚非歡淡然道:「誰都難免。」

  目中湧現一絲怒色,眼光卻隨即落到楚非歡腿上,蕭玦目光一閃,強自抑制著將怒氣慢慢平復,道:「朕知道你有不滿,但是你放心,朕也就是將計就計而已,既然冒出了個假冒的,連兒子都做了假,她那性子怎肯坐視?朕也沒想到她還是不肯開口,反倒騎虎難下……太陛天牢說起來可怕,其實現在對她最好,你知道的,那地方,誰都進不去,她能有什麼危險?馬上朕就親自去接她出來。」

  「她實有難言之隱——」話說到一半楚非歡突然頓住,愕然轉首,燭光下他神色突轉蒼白,緊盯著蕭玦,艱難的道:「你剛才說——你將計就計?」

  「嗯?」蕭玦為他神色所驚,「是,哪裡不對嗎?」

  冷汗從楚非歡額頭密密冒出來,他疾聲道:「那麼說,這個假皇后能夠來到金殿,不是陛下您的安排?」

  「朕為什麼要安排這個?」蕭玦愕然,「朕是看見她,心中有所疑,才靈機一動裝作相信了她——你什麼意思?她來殿上,有人助她來?難道不是阿琛?」

  楚非歡聽到一半已經霍然撥轉輪椅,急急向殿外而去,頭也不回的道:「這個女子是趙王安排的,但是長歌在叩閽前已經對她有了防範,按說她不應會在關鍵時刻出現,但是她來了,我們的人回報說是有一批武功高絕而詭異的人插手,手段高妙——剛才我以為是陛下你的安排,是為了詐出長歌身份,所以我沒太擔心,但是你說你不知道——這就糟了。」

  怔了怔,蕭玦立時明白了楚非歡話裡的意思,有第三方勢力或者未可知的敵對勢力介入,並且對方手段高超,換句話說:

  長歌危險!

  刷的站起,蕭玦比楚非歡更快的向殿外便奔,一邊大呼侍衛統領,「夏侯絕!」

  呼聲未起,身後隔間突然傳來笑聲。

  玲瓏清脆,聲聲悅耳,宛如玉珠撞擊銀鈴,每一聲韻律都極其優美。

  是御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蘊華。

  雪色雙袖一展,於蕭玦楚非歡同時轉身的一刻,如輕雲出岫,飛身而起,蘊華尖聲大笑,「晚了……晚了……教姑親臨……她死定了……」

  衣袖一揮,揮起一陣五彩腥風,五色氤氳裡突探出一雙雪白的十指尖長的手,直直抓向跑在最後的蕭溶!

  蕭包子瞪大眼,大罵,「丫的偷襲可恥!」一把抓過身側的冒牌太子便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