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側,有人悄悄拉了拉他衣襟,自然是蕭家太子提醒,別在這地兒失態,別給這狐狸看出什麼來,否則壞了咱娘的事你一定會被三振出局。
抿抿唇,緊了緊腮幫,蕭玦恢復雍容平靜的帝王風範,淡淡道:「都平身罷——朕去天壇祭香,順便路過此地,想著今日春闈開考,過來看看,怎麼這許多人還在門外?還有,靜安王,你怎麼會在這裡?」
「陛下,微臣也是路過的,」玉自熙面不改色的答,「看見老洪這裡人手不夠,怕開考時士子還沒進門,耽誤時辰老洪是要殺頭的,同在一殿為臣,微臣怎麼忍心老洪落此下場,所以來幫一把手兒,唔……老洪你就不要感激我了。」
洪嘉石一口鬱悶的鮮血差點噴出來,玉自熙,從此我和你不共戴天!
「哦,」蕭玦不置可否,先皺眉對洪嘉石道:「時辰快到了,朕許你五門齊開,增派人手,先讓所有士子進房開考,你是主考,別的事你不須理會。」
洪嘉石立即感激涕零的叩個頭,重新安排士子搜檢,人群散去,蕭玦方冷冷看向玉自熙,「臨時路過?臨時路過你也搬著個椅子?」
他看似無意的邁步前行,經過玉自熙身邊,伸手一拉,一把將玉自熙拽了過去。
「你鬧什麼鬧?你再這樣,朕也不能再回護你!」
「陛下,您在緊張?您在憤怒?您為什麼憤怒?」玉狐狸彷彿根本沒聽見他的威脅,只是目光流轉,極有深意的上下打量他,「他又不是您的女人,您緊張什麼?」
他微笑著,一旋身閃到秦長歌身邊,一把抓住她,笑吟吟對蕭玦道:「陛下,既然您來了,正好省了微臣的事,微臣自從上次被這少年當街輕薄,突然起了龍陽之思,想試試男子滋味……這書生當街欺辱郡王,本有杖責之罪,微臣看陛下對他似也頗有顧念之心,便賣陛下一個好兒,也不用揍了,以人代杖,請您把他賞給微臣吧?」
「你要誤了人家應試了,」蕭玦將怒火捺了又捺,盯著玉自熙緩緩道:「讀書人不容易,十年寒窗懸樑刺股,就這樣給你攪了你於心何忍?你看上誰是你的事,龍陽之好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事體,你居然拿來和朕有商有量,要朕賜你孌童?你將我西梁堂皇國體置於何地?將朕這九州之主置於何地?胡鬧!回府思過去!」
秦長歌睜大眼看著蕭玦,差點鼓掌讚嘆,這傢伙歷練出來了啊,滴水不漏冠冕堂皇,應對沉著分寸有度,更難得的是印象中那個有點暴烈的性子,也開始收放自如拿捏得當,竟是一點破綻和空子都沒給玉狐狸佔著,皇帝這個最鍛鍊人心智城府的職業,果然不是白當的。
她不好鼓掌,太子爺卻是可以盡情表達自己的由衷讚賞地。
「妙哉斯言!」蕭包子大力拍掌,最近聽賈端老頭子的課,聽得最多的就是這句,現搬來應景,又滿面嚴肅的對秦長歌一擺手,「這位……先生,你快去考試吧。」
「小生謝陛下、太子隆恩!」秦長歌立刻應聲,極其利落的從玉自熙手中扯回自己的衣服,背著自己的籃子一溜煙跑了,玉自熙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面色沉肅盯著他的蕭玦,笑了笑,媚聲道:「微臣也……謝主隆恩。」說罷一禮,搖曳生姿的揚長而去。
一場風波由此化為無形,秦長歌在跑向貢院大門時同時做了個手勢,暗示凰盟護衛中止計畫——蕭玦來得這麼快,超出她意料之外,本來還想指使手下裝模作樣去燒玉自熙隨時帶著的那盞燈以便調開他——誰都知道那燈是玉自熙的命根子,除了上朝時放在簽押房,其餘任何時間都隨身不離。
算了……惹急了這狐狸,乍了毛也是不成的。
三場考試,六日,九日,十二日各開一場,每場三天,小小號房九天足不出戶,秦長歌用一大半的時間睡覺數手指,其餘時間應付那些經義策論詩賦,最後一天考完,背著小提籃出來,陽光燦爛得近乎熾烈,對面街邊白玉蘭樹上花朵開得奇香四溢,大如玉盤,入眼有一種清豔逼人的美,秦長歌迎著日光閉了閉眼睛,目光下移,這才發現斜倚樹邊的黑衣男子。
眨了眨眼睛,秦長歌站定,又仔細的看了看。
對面,頎長的男子一身普通黑衣,有點訕訕的迎上她的目光,英銳的長眉下目光堅定,臉卻微微發紅。
抿了抿唇,秦長歌看看自己的男裝,眼光向城西飄了飄,她最近搬了家,現在住在城西,那裡是中等民戶集居地,小小的院子,裡外三進,住著家鄉發大水現在來郢都投奔親戚討生活的遠房兄弟三人,最裡面一進住了有病的兄弟,第二進住了大哥夫婦,第一進和偏房住著兩個沒成家的兄弟——有病的,自然是楚非歡;大哥夫婦,是祈繁和凰盟女弟子的假冒夫妻;另兩個是容嘯天和秦長歌,大家都改了裝,有滋有味的過起平常生活來。
秦長歌的意思是:咱身份現在都不方便,去家裡。
不料對面的蕭玦卻沒動步,眼光向城門方向飄了飄。
呃……出城?
做什麼?
眼光再向旁移了移,一匹看出來腳力上好卻不打眼的黑馬在一旁打著響鼻,踢踢踏踏意態悠閒的轉著。
對面,蕭玦對著她疑惑的目光,做了個口型。
「犒勞你,出城轉轉。」
皺皺眉,看了看皇帝陛下沉默卻執拗的神情,隨即無奈一笑,秦長歌很輕的搖搖頭,做了個「你先」的手勢。
蕭玦的眸子如啟明星一般灼灼的亮起來,立刻轉身牽馬而行。
街上人潮流動,匆匆來去,無人注意到一前一後兩個「男子」,以著同樣的步調和目的地,懷著不同的心緒和回憶,緩步前行。
午後的風清爽乾淨,風拂起前方男子烏亮的發,秦長歌的目光,這一刻微微有些遙遠和柔軟。
恍惚間時光倒轉,十六歲少年憤然回首,眉目清亮。
蕭玦,我們似乎曾經,這般向著同一個方向,漫漫行路。
卻又不知在何時,錯失了彼此的路途?
蕭玦牽著馬,在前方慢慢的走,他的步子穩定而堅實,修長的身形永不會被人流湮沒,他行得並不十分急切,雖然企盼和長歌單獨相處的美好,但是這條路,這般一前一後的漫步而行,似乎也可以走得再長些,這一刻時光靜好,全心去愛的人就在身後,一轉身便可觸摸到她的容顏,那是種多大的幸福?
而那種身後有牽絆,有目光暖暖燙上後背的滋味,自己又暌違了多久?
蕭玦的目光,也漸漸遙遠……很多很多年前,似乎也曾有過類似的一幕。
那年……長街前橫刀裂門的少年,擔一肩瑟瑟秋色,盯著在自己面前緊緊闔上的大門,聽著門後兄弟們放肆的哄笑,死死咬唇不語,然而那深黑眸瞳,早已無法抑制的泛上淚光。
卻聽得身後少女輕笑,似一朵嬌花飄落枝頭般輕而俏。
她與他一番對話,淚光被燃起的希望之火霎時烘乾,只是猶有幾分疑惑,他上下打量她——這麼美,這麼纖細,這麼小,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宛如夢境,美好如斯,那麼那些振人心懷的許諾,是不是也是一個極易被驚破的夢?
「跟我來。」
少女眼光流轉,立時看出他的疑惑,一轉身,留一個秀致優美的背影。
他有些猶豫,卻不肯多想的立即跟上。
她在前,他在後,他的眼光,一直黏在她的背影上,一個人的輪廓,怎麼可以生得這般精緻恰好?那流暢起伏如詩,再或者,天邊那一抹虹霞的嬌豔……
那一刻他恨自己未曾好好讀書,記憶裡那許多千年以降薈萃文人精華思想的華言錦句,到了絕頂的容姿面前,似乎都失了色,顯得斧鑿而有匠氣,不如這女子麗質天成,驚鴻游龍般的靈秀。
兜兜轉轉出了城,在一處破舊的祠堂前停住,她回身對他一笑,拂了拂積滿塵埃的祠堂香案。
只是輕輕一拂,香案便輕若無物般飛起,生生挪移到了另一邊,香案下,露出一方圖案。
他驚訝得瞪大眼,這女孩不過十三四年紀,怎麼有這麼一身驚人的功夫?
她卻斜倚牆邊,微笑對他招手,「來,看。」
他依言上前,自己都奇怪素日不算聽話的自己,今日怎麼對一個比自己小的女孩言聽計從?然而眼前小小女孩,溫柔眼光裡自有博大境界,目光凌雲,氣象萬方。
他不由自主垂下目光,卻是一方青石雕刻,共分四副,飛龍在天、足攫巨龜、砸龜於石、龜死龍舞。
雕刻者筆力非凡,只是寥寥數筆,卻意象傳神,將龍的神威龜的猙獰,龍的飛舞夭矯龜的垂死掙扎都盡現於指下,令人一見之下,便神為之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