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這似有魔幻之氣的圖像吸引,目不轉睛,耳邊突然響起少女淡淡的語聲,聲音極近,她垂落的髮在他的肩,亮若黑緞,帶著芬芳而沁涼的薄荷杜若香氣。
「元太祖元烈,據傳為其母夢神龜而生,其後起於草莽,奪曄皇朝天下而代之,歷五代帝王,倒行逆施,德行微薄,以致元王朝不過數代國柞,便已近衰微之境,天道輪轉,氣數將盡,此當英傑輩出,爭雄天下之時,此當君,有為之時!」
他愕然抬首,「我?」
「你。」眼前少女長髮飄飛,目色幽深,帶著命世者的靈慧與透徹,一抹夕陽暮色裡宛如神女。
「你出生於元靜帝十八年,屬相龍,八字為辛辰、丁酉、庚午、丙子,『此命為人仁孝,學必文武精微。幼歲浮災,並無妨礙。運交十六歲為之得運,諸事遂心,志向更佳。命中看得妻星最賢最難,柱中四方成格禎祥』」。
見蕭玦一副有聽沒有懂的模樣,她一笑,「總之,這是天賦甚厚的強勢命造,至於這祠堂中的圖雕,系我大師兄十六年前雲遊天下,路經此地,見某府生子,祥雲瑞靄紫氣東來,靈機所觸遂卜了一卦,刻下此圖,此龍繪金甲十六,起於雲端,預示新主騰起之機,腳下之龜,元王朝也!——天與弗取,反受其咎,蕭兄,你可明白?」
你可明白?
碧落神山履足紅塵的幼齡女子,輕啟朱唇,寥寥數語,如巨劍劈落,為他砍裂出一方新天地,於塵世的壓抑的黑暗的捆縛的一角,透進新鮮的清甜的沁涼氣息。
那一方的天地,有火有血,有犧牲有白骨,那些戰場上頭顱落於他懷的兄弟,那些灑落於草根底的無名戰士的熱血,那些刻於記憶中一步步行來的艱辛與熱淚,終究締就了十六歲少年腳下堅實的帝國,終究不負了他解民倒懸,推翻逆政的多年心願。
蕭玦帶著沉湎的微笑和淡淡的憂傷,邁步出城,回憶裡時光總是過得很短,彷彿只是一轉眼,自己便站在了城郊野外的山坡上。
他回身,凝視秦長歌。
春風和煦,碧草如絲,不遠處桃花開得熱鬧,宛如一場香濃的盛宴,山坡下一道溪水清澈見底,蕩漾著被風吹落的粉色桃瓣。
一色藍天下飛燕啁啾,黑色身姿劃過的弧線有空靈清絕之美,藍天下青衣樸素的士子,緩緩而來。
這清秀的士子臉,不是她的臉,明霜的臉,也不是她的臉,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他愛著的,永不忘記的,永遠都只是她這個人,他的長歌,本來就是靈魂無限魅力的女子,擁有超越容貌的漩渦般的精神吸引,美貌對她來說只是靈慧之錦上再添一分豔彩罷了,何足道哉?
長空下,碧草間,他等待著心愛的女人走近來。
長空下,碧草間,秦長歌哀怨的走近來。
……這人一看就是思春了,忘記她武功大大不如以前了,雖說最近努力練功,也抵得上三流高手,可是九天試考完了,她真的是很累啊,為什麼那馬不能借她騎騎呢?
「阿玦,」她站住,氣喘吁吁的扶住膝蓋,「有什麼要緊話要說嗎?」
正在尋找背風處的蕭玦,突然頓了頓,半晌道:「長歌,難道沒有話要說,你就不肯見我嗎?」
怔了怔,聽出他語氣的黯沉,秦長歌一時倒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智慧天縱,但是於情愛一道,卻並不是此中老手,前前世,十四歲之前苦練武功,同門師兄弟雖有,但要麼年紀不對要麼個個都是武痴,能入絕世名門,是幾輩子修來的機緣,誰願意將時間浪費在虛無縹緲的感情上?而十四歲下山,第一個見到並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便是蕭玦,其後隨他從軍,不斷輾轉南北,鐵火硝煙,征戰無休,兩人的愛情,是在馬背上談出來的,兩人的感情,是靠那些流出的汗與鮮血一滴滴締就的,那種同生共死牢不可破的堅實情感,使得她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有別的男人存在,建國後嫁作他的妃子,也成了順理成章,全天下人都認為,秦長歌該是蕭玦的,她自己,也一直是這麼以為的。
直到長樂大火,再歷一世,經過前世現代社會豐富信息和觀念的熏陶,秦長歌恍然驚覺,原來自己在前世,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般愛他的。
愛,如何能忍受他為了政局平衡,再娶那許多妃子?
愛,如何肯將後位讓於他人,自己只做了妾?
愛,如何在居於陰暗深宮後,任開國皇后不盡的雄心,無限廣闊的翅膀被束縛被埋沒,而不生怨懟?
不,也不能說不愛,她的犧牲與容忍,同樣建立在對蕭玦的感情基礎上。
也許……他是她的選擇,卻不是她的唯一和第一?
是不是她始終牢記著千絕門弟子以天下為重的身份和使命,為此壓抑並扭曲了自己真正的情感走向?
秦長歌問過自己無數次,也無數次沒能給出自己答案。
乾脆也不必自尋煩惱了,既然答案無解,前塵也不可重回,那便從頭再來一遍,看看新的大千世界,無數選擇之前,自己由心奔向的,是否還是他深情的眼眸?
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他一個機會,如果沒記錯的話,蕭玦何嘗不是在十六歲那年第一次注意到姐妹以外的女孩,並在以後風雨相伴的歲月裡愛上她的呢?
是不是,他也是一個「順理成章」?以為自己最愛,到了最後變成「應該愛。」別的選擇都成了錯誤,這是不是命運的一種心理暗示,給他的和她的?
秦長歌微微仰首,對著舒爽的春風笑了笑。
昨夜長風好袖手,看我披髮上高樓,紅塵悲歡多少事,且付明月大江流。
一轉眼見蕭玦依舊凝注著她,沉聲道:「長歌,是不是現在無論我說什麼,都再抵不得當年了?」
秦長歌皺皺眉,正要回答,卻突然怔住。
山坡背風處,不知何時被蕭玦神奇的鋪了塊布,布上金盃銀筷,還有一方雕龍繪鳳的銀質食盒,另有一個小小的烘爐形狀的東西。
挑起眉,秦長歌緩緩走近,低頭看看,嘆道:「淮南煙華錦,寸錦寸金,尤以紫色最為珍貴,十中無一,被你拿來隨隨便便往地上一鋪,可惜了的……不過你這是要幹什麼?」
「哦,」蕭玦親自將食盒裡的金盤玉碟一樣樣取出來,頭也不抬的道:「聽溶兒說……你告訴過他以前你春天會去踏青,還會……野餐,我問他野餐什麼意思,他說他也沒見識過,左不過男女一起吃飯,鋪塊布,帶點吃的,我想著既然你喜歡,就……」
他說話時始終頭未抬起,秦長歌眯起眼睛,很不懷好意的盯著他耳朵看,這傢伙臉紅先紅耳朵,果然——蘿蔔再世。
笑了笑,秦長歌也有些感動,走過去,在煙華錦上一躺,叼了根草葉,慢慢嚼著道:「阿玦,說實在的你不像個皇帝,我以前讀那些小說,皇帝要麼暴虐冷酷,要麼城府陰沉,要麼花心無情,要麼森寒迫人,很少看到專情的,明亮的,霸氣而善良可愛的皇帝,如你。」
忍俊不禁,蕭玦也在她身邊坐下來,舒服的一躺,雙肘支頭,仰望藍天浮雲,一笑道:「不知道你看的什麼書,盡將皇帝往奇奇怪怪的路子上寫,好像不這樣說不足以表現皇帝的特別一樣,可是皇帝也是人,為什麼會一模一樣?而且長歌你知道我的,我出身也就是一個小郡王府的庶出兒子,還不受寵,兄弟們月銀伙食都比我高貴,後來你陪著我打天下,也是火裡來血裡去,沒過過嬌慣日子沒時間去享受,建國後忙於適應朝局政務,適應如何將眼光放及天下——我的全數經歷時辰,都用在不斷的前進和學習之中,皇帝應該怎麼做,我要學;皇帝應該是什麼樣姿態性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什麼體態尊榮?什麼天子城府?天下在我腳下,我不尊榮也尊榮。天下抓握於我手,我不城府也城府。」
「你最後一句話說得好,」秦長歌笑,「我就愛聽這個——順便回答你剛才的話,不是這樣的,不是說你說什麼都不抵當年,阿玦,我視你一如當年。」
目中突然燃起雄雄烈火,蕭玦忘情的一翻身,一把抓住了秦長歌的手,「一如當年!那麼長歌你——」
他突然頓住,眼前,已經脫去面具的女子秀眉攏煙肌膚晶瑩,翦水雙眸清亮如碧海神珠,容華淡佇,韶華綽約,被風吹散的一縷黑髮停在唇邊,那唇色呈透明的粉色,宛如一朵初初開放,在春風中姿態邀請的薔薇。
心中轟然一聲,這容顏似陌生似熟悉,然而那眼神,不正是自己苦苦思念了三年的她?
腦海這一瞬間神思邈遠,突然想起那日聽隱蹤衛回報,天衢大街之上,那誰強吻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