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映著少年蒼白悲憤的臉。
他黝黑的目光並沒有盯著對岸自己的父帥,而是死死的,充滿怨毒和仇恨的看著前方的一個方向。
那裡,正在滿地亂竄的包子呆呆的住了腳。
那少年眼底燃燒著黑色的幽火,猛烈憤恨得似乎恨不得將所有的人和事物都燒燬,將自己這許久來所有的喜悅和信任,都一把火燒個乾淨。
他不理會虎視眈眈的執刀軍士,不看在對岸焦灼注視他的父親,只是死死的,恨不得將之碎屍萬段的,看著包子。
包子在他的目光注視中縮了縮,一瞬間有些恍惚,想起最近這段寄人籬下也寄得很舒服很溫情的日子,想起抱著自己微笑的老太君,想起總是塞給自己點心的廚子,給自己做新衣服的丫鬟姐姐,還有……總是看起來很不耐煩很接受不了他,其實每次他的要求他最後都會答應的三公子。
他們……沒有虧負他的地方,甚至,他們是對他很好恨好的。
我……做錯了麼?
包子有點混亂,張張嘴,沒能說得出話來,轉身求助的看著秦長歌。
負手向天,秦長歌不理。
楚非歡嘆息一聲,代替那個惡毒無情的娘,給那個可憐倒霉的兒子解釋:
「你娘的意思,是要你自己抉擇,自己做的事,自己負責,如果你覺得被他這樣看得你心虛惱怒,想乾脆殺了他,那你娘就殺,如果你覺得對不起他,良心大發要放他,你娘也放,總之,不管你的決定怎樣,不管你的決定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損失,你娘都要你自己去想。」
頓了頓,他又道:「抉擇本身就是痛苦的,不痛苦那不叫抉擇,你是男人,你是將來的皇帝,逃避不該是你的行為,你必須自己做決定。」
抽了一口氣,包子白著臉看著楚非歡,後者卻對他展開一個鼓勵的笑容,輕輕道:「溶兒,帝王要走的道路,本身就是極其苦痛的,但是,我們覺得,你適合,你能。」
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刻,包子咬咬唇,向曹昇走去。
那少年看見他過來,立刻瘋狂的掙紮起來,搖得捆綁他的木樁都不住晃動,見實在無法撲過來掐死這孩子,他大力一扭首,呸的一聲,一口濃痰惡狠狠唾了過來,嘶聲大罵:「我瞎了眼,相信你這個小賊!」
包子一動不動,推開上前要給他擦臉的油條兒,自己用袖子緩緩拭盡了,昂起頭,對捆綁著的少年道:「我是蕭溶,當今太子。」
霍然抬首,曹昇驚訝得連臉都變形了。
「你爹作亂,要搶我爹的江山,我和你,是敵人。」包子安靜的看著曹昇。
「敵人無論對敵人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包子道,「我從來都不是那種別人欺負到我頭上我還抱頭挨打的人。」
曹昇開始安靜下來,默默的聽著,聽比自己小十歲的幼童,以超乎年齡的冷靜和理智,對自己說著自己從沒想過的道理。
「我一直以為我該對你愧疚,」包子繼續,臉色蒼白但目光烏亮,「但是剛才我突然想通了,我沒什麼好愧疚的,一旦為敵,就沒有什麼婆婆媽媽的憐憫,你爹想要搶我爹的江山,殺我爹的腦袋時,有沒有想過要因我而愧疚?」
曹昇目光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我唯一的錯誤,是我不該太可愛,可愛得得到了你們真正的喜愛和歡心,」包子有些自嘲的笑了下,「我娘說過,對付一個人最狠的,消滅他的肉體還是其次,更狠的是摧毀他的愛、自尊和信任,我大約,傷害了你們的愛和信任了。」
「然而那不是我要的。」包子咧咧嘴,「沒辦法,我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一直注意傾聽的秦長歌對天翻了個白眼,剛才還聽得覺得滄桑和悲壯,想著這孩子是不是被逼得太狠了,不想他說著說著,又開始雷了。
抬首,向著黑暗處無聲吁氣,秦長歌這一霎心中生出隱隱悲憤和酸楚,敵人,我隱在暗處的強大敵人,如果不是因為你們的存在,我何須要逼著自己的唯一愛子學著去做一個帝王,而不是僅僅做個我最想他做的,無憂無慮的孩童?
篝火前,木樁前捆綁的少年身邊,勝利者和失敗者,孩童和少年的對話還在繼續。
「我還是要向你道歉,三公子,」包子微微一彎腰,「不是為騙你偷襲這事,而是為辜負了這段時間你們對我的關心和照顧,辜負了太君和姐姐們對我的心,請你記得轉告她們,我向她們道歉——如果你還能活著轉告的話。」
說完,他再不看臉色震驚的曹昇,直直走向秦長歌。
萬軍屏息,風聲靜默,等著一個五歲孩童,做一個關於許多人性命的決定。
連對岸一直憤怒喝罵布軍備戰的幽州軍,也似感應到了這刻平州軍奇異的氣氛,漸漸安靜下來。
茫茫碧落,蕭蕭夜風裡,數萬人屏息附耳,不敢錯過一個字的,傾聽一個孩童的聲音。
聽他平靜的道:
「我決定了,不放他。」
空氣中有種震驚的沉默。
秦長歌再次籲出一口氣。
楚非歡的眉頭跳了跳,緩緩側首去看神色堅定的包子,目光中神色複雜,不知是喜悅還是悲哀。
他仰望星辰,那裡,西南之角,一顆星璀璨華光,四射耀目,在臧藍天際熠熠生輝。
此刻。
一顆注定會惠澤天下德被四海的帝星挾雲霓而起,升騰於九天之上,一個懵懂孩童的身影,卻將漸漸淡去。
這是幸福,還是無奈?
包子對深深注視他的老娘眨眨眼,道:「不要放,用還是要用的,我這許多力氣不能白費,只是……」他聲音低了低,確保曹昇聽不見,才道:「能不殺他麼?」
緩緩轉首,秦長歌今天第一次對兒子展開微笑,淡淡道:「很好,我很高興你懂得了變通,我一直希望你既不迂腐又有一定的良心,要知道,秉持基本的人性,比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六親不認殺心濃重的陰毒帝王,要好得多。」
她蹲下身,看著包子明亮如星辰的雙眼,道:「兒子,為人當不可失基本的仁義友俤之心,為人亦不可失堅剛決斷機巧之能,這兩者聽來極其矛盾,其實,只要把住了一定的原則,你就能——我但望你能做到。」
「我自然能,」包子長睫毛扇了扇,厚顏無恥的微笑,「我是你兒子,而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啞然失笑,秦長歌想著自己的兒子,終究不是一般小孩啊,擔心他太多那是浪費感情,乾脆也不再囉嗦,轉身,遙遙向對岸道:「曹都督,聽說你長子痴愚,這是你唯一愛兒,我可沒敢虧待他,你瞧見了,他連油皮都沒擦破——你想好要以什麼方式接他回去了嗎?」
對岸風聲凜冽,秦長歌目光如炬,看見曹光世臉色鐵青,兩腮肌肉扭曲虯結,目光裡似乎可以爆出刀光般狠狠盯著自己,而李翰,則極其輕聲的不知說了句什麼,便見曹光世咬咬牙,舉起手。
秦長歌立即好整以暇的道:「曹都督,聽說太君最疼愛的,也是這位三公子?唔……我瞧著也甚好,三公子失陷敵手的事情,老人家還不知道吧?她年紀大了,你當心點兒。」
她言語溫柔,諄諄體貼,著實一副為曹光世著想的貼心口氣,聽得李翰恨不得拔劍上前,把她砍成肉泥。
火光照耀下曹光世臉色白了又白——他可以不受挾制,他可以狠心殺子,為成大業,本就不當兒女柔腸,只是,他怎麼能令老母悲哀傷慟?寡母撫育他成人,不是等著要被他活活氣死的!
抬眼,看向對方軍營,陣容嚴整,軍威雄壯,布營列陣精妙奇詭,又有這麼一個城府深沉,拿捏人心如臂使指的強大統帥。
開戰以來第一次隱隱對自己的舉動產生了懷疑——是不是太驕傲了點?太輕率了點?太相信國公了點?多年來鴻雁往來,聽得國公說蕭玦小兒為政散亂,不復從前,朝廷混亂各自謀私,感覺上那就是一團泥潭,只有靠國公和自己,才能重整清明朝綱。
現在,朝廷來使就在自己對面,十八歲少年,清瘦得似可被風吹去,但是,狠辣、陰毒、深沉、單薄軀體裡有一種莫名的強大壓迫,誰也不敢小覷。
能驅策這般的臣子,陛下何嘗稱得上「散亂」?
激烈鬥爭了半晌,他不知不覺頹然一嘆。
一直在旁關注著他動靜的李翰見勢不妙,目中閃過一絲厲色,背在身後的手,決然的做了個手勢。
曹光世事母至孝,他能殺子,卻絕不肯傷母。
但是,被拿住了軟肋的是曹光世,可不是他。
「嘶!」
勁弩發射的聲音震動了一小方空氣,更震動了全數的幽州軍,刷的一身黑色鐵甲的士兵齊齊抬頭,看見一支弩箭閃著赤紅的光,切割窒悶的空氣,直奔對岸火光中目標明顯的曹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