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乾元四年十一月末,除去派駐諸城大軍,六十萬大軍在帝駕率領下得勝凱旋,回歸郢都之日,合城歡慶,黃土墊道,清水灑地,監國太子率文武百官出城三十里郊迎,上萬百姓將入城大道的兩側擠了個水洩不通,歡呼之聲,響徹雲霄。

  午時,大軍緩緩進城,百姓們熱淚盈眶的爭相一睹鐵血依舊風采不改的西梁長勝之師,奇怪的是,除了玉王爺騎著他那匹火紅如焰的妖嬈桃花馬妖嬈的出現在大軍之前,接受眾人「興我國威,西梁萬歲」之類的膜拜歡呼之外,陛下和傳奇新太師趙莫言,始終都沒有露面,御駕車輦上的明黃垂簾嚴嚴密密,據說,陛下和太師正在抓緊時間,研究最新的對敵作戰擴張計畫。

  百姓和諸將齊齊肅然,為西梁國能有如此勤謹奉業,熱愛本職,著迷擴張,夙夜匪懈的皇帝和太師而感動得熱淚盈眶。

  午時,禮樂齊鳴,金鼓三響,難得一身正式太子衣冠的蕭太子親自上前,萬眾屏息之中,輕輕掀開輦簾。

  眾目睽睽下,將簾子微開一線的蕭太子,小手突然頓了一頓。

  隨即立即將簾子放下。

  姿態輕閒的轉身,蕭太子面對瞪大眼睛殷殷期盼的民眾,笑嘻嘻的攤了攤手,道:「陛下和太師太累了,正在假寐,本太子不忍心吵醒他們,慶典照常舉行,咱們都輕些。」

  眾人恍然,頻頻點頭,理解理解,陛下和太師搶人家地盤搶得太累了,也該休息休息了。

  於是接下來的鑼鼓罷歇,百姓齊齊只做動作不發聲,郢都京城大道外,出現了萬眾無聲蹈舞,張嘴歡呼不出聲的詭異一幕。

  沒有人發現,馬上玉自熙似笑非笑對蕭太子比了個手勢,蕭太子滿臉烏雲的瞪了他一眼。

  更沒人知道。

  當夜,冷清清的御書房內。

  包子一腳跳上堆積得如山高的奏章堆,將奏章踩得邦邦響,大罵:

  「丫的搞空城計!丫的居然就這麼不負責任的溜了!留我在這裡繼續當苦力,臭爹壞娘,太過分了!」

  「你說同樣的季節,為什麼換了個國家,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呢?」客商打扮的秦長歌今天第二次解開上衣一個扣得嚴密的領扣,用手小小的搧風,透過時處冬季仍然深綠的叢木,很哀怨的對著那些雖然只是細碎的透過來,卻仍然顯得灼烈的陽光嘆息。

  穿著普通,也是行商裝扮的蕭玦從馬車中探出頭來,先仔細的盯了一眼那個解開的扣子,順便聯想了一下去年鳳儀宮斷橋雪地上,少女橫陳的晶瑩的玉體,胸前那一點豔紅如雪中梅……不由喉頭有些發緊,目光向下延了延,心裡想著:這太陽不妨再大些……嘴上卻正色道:「北魏地處偏北,南閔卻是往南而行,自然越來越熱。」

  秦長歌瞄他一眼,用目光逼得他紅著臉掉轉頭去,才若無其事笑道:「北魏十一月已經開始飄雪,南閔卻還是裌衣,可惜了新添置的那些皮袍和水貂圍脖,東燕進口,油光水滑,毛皮特別豐美,我本想還穿穿皮草找點貴夫人的感覺,這下沒戲了。」一邊轉頭對身後馬車裡道:「非歡,你若是熱,可別脫衣服,我把簾子給你支起來就成了。」

  車裡楚非歡淡淡的唔一聲,再無動靜,蕭玦嫉妒的扭頭看一眼,卻親自過去支起車簾,一邊笑秦長歌,「什麼貴夫人,秦太師,你自己現在已經是天下最高層的人物之一,什麼貴夫人能及得你一根手指?」

  「有,」秦長歌一揚馬鞭,笑吟吟道:「完顏純箴,純妃娘娘,還是及得上我的手指的。」

  「她算什麼?」蕭玦立即搖頭,「心地下乘,草菅人命,這樣漠視蒼生的人,蒼生怎會選擇她?」

  「群雄並起,技高者得白鹿。」秦長歌微笑,仰首看天際浮雲飛捲,「說起貴夫人,我倒想起各國政壇的女子們……非歡,建熹公主楚鳳曜,你那寶貝妹妹,如何?」

  「她不是我的寶貝妹妹。」半晌,車內楚非歡沉靜的答:「鳳曜個性剛厲,眼光高遠,她若真有心逐鹿天下,倒未必不是你的對手,只是我覺得她未必願意參與諸國之戰。」

  「哦?」

  「我說件事給你聽,」楚非歡聲音安詳的道:「父王當年五十大壽,諸子獻禮,鳳曜當時年紀最小,不過八歲,排在最後,二哥先獻,獻的是玉雕天下疆域圖,那圖上以水晶為海,黃玉為地,碧璽為山巒,極其精緻,尤以離國疆域更為精美龐大,父王極喜,直贊諸子之中,唯二哥龍章鳳姿,深肖朕躬,眾臣也連連逢迎,說我離國疆域廣大,水軍雄厚,離國男兒尤其壯健,他日揮師天下,區區山海,不當健兒一踏矣,但當時我卻看出了,二哥故意將隔開離國和諸國之間的離海以及離山,都造得小了許多,看起來,我們離國並不是遠遠僻處海疆之一隅,也並無飛鳥難渡的高山阻隔,倒像戰船一啟,便可揮師西進,參與逐鹿一般。」

  他語氣淡淡,卻有藏不住的諷刺,西梁的皇帝和太師興致勃勃的聽著海疆之國的皇室秘事,秦長歌笑問:「鳳曜做什麼了?」

  「輪到她獻禮,她上前,從懷裡掏出一個繡帕,帕上繡著金龍飛舞,她立於殿中,昂然對父王道:陛下,這繡帕是鳳曜繡了整整一個月,和來自中川的最好繡娘學繡,戳破手指很多次才繡成的。」

  「父王當時很歡喜,他一向寵愛這個最小的女兒,便伸手去接,鳳曜卻突然扭身,將繡帕往還站在一邊洋洋得意的二哥眼睛上一蒙。」

  兩人聽得都是一怔,對視一眼,秦長歌想了想,目中生出激賞之色。

  「當時滿殿的人都怔住了,父王怒道,曜兒你這是做什麼?鳳曜不急不忙的答,女兒覺得,這個禮物,現在獻給二哥更合適。」

  蕭玦咦了一聲。

  楚非歡冷笑一聲,語調悠悠,「滿殿愕然中,鳳曜笑道,女兒是覺得,二哥被帝位這東西,給迷昏了頭,閉目塞聽,自以為是,看不見也不想看見離國真正的狀況,全國的人都知道離海茫茫,萬頃之遠;離山巍巍,萬仞之高;輪到他,離海就成了水池,離山就成了土坡,只看得見帝位看不見事實,他要眼睛何用?不如小妹把這飛金龍的遮眼布,直接送了他罷!」

  「好!」蕭玦大笑,「久傳鳳曜公主女中豪傑,智勇雙全,如今聽來,果然不虛!」

  「鳳曜說完,不管滿殿靜寂,又是一笑道:給父王的壽禮,雖然給二哥搶去了,但不獻禮是女兒不恭,女兒現今就送上女兒認為的最好,最合適,最珍貴的禮物!」

  「她霍然拔出腰間短劍,一劍砍碎玉雕輿圖!」

  蕭玦啊了一聲,秦長歌短暫的讚嘆了一句。

  「真乃非凡女兒也!」

  「……當時滿殿人都呆住,鳳曜的母親華妃幾乎急昏過去,正要請罪,便聽八歲小女朗聲道:父王,女兒今日為你,碎去這用心惡毒,完全失真的輿圖,是為免我離國上下夜郎自大,自驕自矜自我迷醉,對著這假圖,忘記離海離山的艱險難越,擴張之心無謂膨脹,最終以區區僻處海疆之國,區區六十萬軍力,棄長就短,擅動刀兵,妄圖以水軍翻越陸地高山,再參與陸戰,最終導致滅國之禍!」

  「這就是女兒送您的禮物!」

  「……她踩著滿地碎玉,跨前一步,盯著父王,問:此禮,救我六十萬軍,救我三千萬民,救我離國兩萬里國土,父王,可好?可珍貴?可喜歡?」

  「父王,可好?可珍貴?可喜歡?」

  長空之下,驕陽之中,南閔的微帶潮濕黏膩氣息的風裡,那些天下最強,從無畏懼的人物,於縱論世間奇女子的此時,恍惚間聽見很多年前,那個碧海萬頃的國度,金瓦珠牆的大殿之上,八歲女童,挺著筆直幼小的身軀,目光如劍聲音琅琅,寥寥數語以風雷之聲不斷迴蕩於高遠金殿,一句凜然無畏的問話,便問啞了那許多年長兄長,問啞了滿殿文武,問啞了君臨一國的離國老王。

  少女英姿,凜然天下,英風豪越,令人神往。

  「可惜遠隔高山大海,否則與這樣的女子於沙場放懷一戰,倒也未必不是人生快事!」蕭玦三句話不離打仗,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你大約是沒機會了,也許可以指望下你兒子。」秦長歌微笑,「溶兒對離國很感興趣。」

  蕭玦的臉黑了一黑,他自然知道為什麼蕭溶對離國感興趣,這令他著實有些鬱卒,太不公平了,只因為自己在蕭溶的生命中出現得稍微遲了一點,「父親」那個最偉大的位置,便被人捷足先登了,在蕭溶心裡,只怕乾爹要比親爹還要重要些吧?

  乾爹當然好做,乾爹只負責寵他就得了,親爹要逼著他學史學武學政務,親爹要在他做錯事的時候吹鬍子打屁股,親爹這個差事,吃力不討好,早把太子爺得罪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