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5 章

  水靈徊靜靜道:「這是猗蘭獨有的血蓮,和別處不同,血腥氣尤其濃厚些。」

  她緊緊靠著素玄,在他牽攜下前行,身邊男子行走間散發著杜若般清遠的氣息,那是一種遠山之上雲海之間穿行的風般的味道,帶著綠葉的蒼翠和岩石的蒼青,或是長天之雁羽翼之尖的雲朵的飛絮的清涼,或是絕峰之巔青松之上生出的第一顆露珠的清透,寬廣而無垠的包圍過來,令她沉醉得恨不得溺身其中。

  此刻……他握著她的手,他在她身側,他說,一起……一生裡最近的距離,最動心的言語,最溫暖的溫度。

  水靈徊在笑,不住的笑,眼底卻漸漸聚集起晶瑩的淚花,那一滴淚顫顫懸在眼角,欲墜不墜,一個永遠無法圓滿的弧度。

  這裡是幽深的密道,散發著陳腐的氣味,四壁倒映拉長的黑影,遠遠近近都是空而遠的足音,然而此刻在她眼裡,這裡是早春一碧深翠的小徑,四處瀰漫繁花的芳香,遠山之巔白衣的男子回首,身後傳來悠長的鴿哨的清音。

  一生裡最黑暗卻也最光明的道路啊……可不可以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那短短幾步丈量出的距離,寫盡了誰的一生……

  前方,水道在望。

  水靈徊閉上眼,那滴顫顫的淚珠,終於被輕輕擠落,在雪白臉頰上留下了一道清亮的印痕。

  素玄只是看著前方水道,注意著水中蕭玦和秦長歌的安全,不經意的問水靈徊,「水姑娘,你可會水?」

  水靈徊點點頭,素玄一笑道:「那麼小心了。」拉著她縱身躍入水道。

  他依舊攥著她的手,掌中柔若無骨的手那般嬌小,令他錯覺那是孩童的手,於是這艱難險阻之前他不敢放開,怕一個疏失那嬌小的孩子就會隨水流去。

  水很冷,掌中的手因此也如冰之涼,感覺到水靈徊動作有點遲緩,素玄回頭看她,問:「是不是有點冷?」

  水靈徊只是搖頭,目光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素玄被看得有些尷尬,訕訕的轉過頭去。

  水流無聲,無聲的水流裡,一些濕潤的液體,亦滴落無聲。

  「痛不痛?」

  「還好。」

  「我以為你會說不痛,」蕭玦輕輕一笑,單手划水,另一隻手輕輕攬著秦長歌,抬眼看見水道兩側漸漸不是齊整的巨石,而換成了自然的嶙峋的崖壁,一些肥短的白色影子飛快的竄來竄去,時不時越過水面,衝近兩人,卻在接近的瞬間退去,看身形依稀是那晚遇見的「動物版蕭溶」。

  「原來這就是猗蘭雪獸,」蕭玦笑了笑,慶幸的道:「看它們那模樣,對這血蓮汁真的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這個血蓮……」

  「你也發覺了。」秦長歌目中有憂色,「血蓮咱們又不是沒見過,無論哪個品種,也沒有這麼濃郁的血腥氣。」

  「你的意思是……」蕭玦霍然扭頭看她,「獸血?人血?」

  「獸血的話,水姑娘就不必騙我們了,」秦長歌低低唏噓,「我有點擔心……」

  「你是說那是她的血?」蕭玦一驚,回身去看水靈徊跟上沒有,不妨正對上班晏的臉,那女子惡意的將遮面長髮撩開,黑沉沉的幽深水道裡,用半邊鬼臉對著蕭玦一笑。

  一隻撲近她的雪獸立時尖嘯著逃竄開去。

  班晏得意的等著看蕭玦嚇回頭,結果,大膽蕭皇帝卻明亮爽快的,回她一笑。

  那神情,彷彿見到的就是個驚世美女。

  班晏悻悻的繼續游……

  秦長歌好笑的看著這一幕,隨即又皺眉,想了想道:「我懷疑那個機關是要血祭的,她當時死活不肯抽出手,大約……不過按說咱們學武人士,流點血也不至於丟掉性命,只是那孩子的神情,總令我有些擔心。」

  「她那是傷心,」蕭玦不看她,望著什麼也看不見的壁頂,悠悠道:「為情傷心的滋味,本就是萬念俱灰的……」

  他的神情有些遙遠,目光似乎透過深黑的岩壁,看見那些深埋了守候和絕望記憶的過往歲月,那時的他,每想著長樂宮那一抔不全的骨灰,自己便也真成了灰,飄飄灑灑揚在天地間,浮游著沒個著落,看什麼都是迷離的,看什麼都隔著天涯之遠,肉身雖還在,精神,卻早已成了一抹陪她一起被焚盡的遊魂了……

  看著他的神情,秦長歌默然,良久,悠悠一嘆。

  身後,單調的划水之聲,安靜得只聽見幾個人的呼吸,秦長歌隱約看見跟上來的素玄和水靈徊,心下微微安定了些,低低道:「但望我是多慮……但望無事……」

  水聲悠悠,他在身側。

  不用去看,她也能在心中描摹出那白衣如雪,長眉飛揚。

  一如當年,那夜。

  那一夜,猗蘭終年籠罩著霧氣的山谷難得的雲開月明,雲翳散盡後那一彎上弦月薄涼如玉,女子娟娟之眉般掛在樹梢。

  當時自己在做什麼來著?好像爬在樹上看月亮,有兩隻雪獸圍著她團團轉,正在拚命爭寵。

  聽見大笑聲時,那彎月亮都似乎震了震,雪獸尖嘯著轉過頭去——那麼清朗的笑聲,象雪山上吹過來的風,瞬間帶著山巔上的雪沫,清凌凌的捲了來。

  撲到人臉上,胸臆間都爽亮了亮。

  自己愕然回首——猗蘭谷,真的好多好多年沒有人能進谷過,更別說半夜突然出現。

  他是怎麼越過前方饕餮之林,避開猗蘭十六暗關守衛,找到猗蘭隱藏在山壁間的隱蔽門戶,出現在谷內的?

  前方響起喝問聲,對答聲,然後,掌風呼嘯聲,兵刃相接聲……

  她懶懶的躺了下去,聽風聲,那是水家守衛出動了,水家守衛若是行走江湖,最起碼也是個一流高手,水家的坎離陣,等閒人來得去不得。

  這位,自然也去不得。

  然而她立即聽見守衛們的驚呼聲,她霍然轉首,看見數十柄水家獨有的飛銀刀似旋轉著的月光,四面迸射開去,黑夜中開起了一朵燦爛的銀色的花。

  隨即她聽見叔叔水應申的叱聲,一道青影流光般的掠過來。

  她起了點興趣,翻了個身,托腮等著看叔叔教訓那個狂妄小子。

  遠處銀輝下只看見青影沉雄而白影瀟灑,流光般的飛旋轉折,仿若天地間一道流星冷電,又或是仙山之上生出的雲霓流霞,明明只是普通的招式,卻浩浩然如四海之威,朗朗然若玉山之摧。

  她不知不覺看入了迷,抓住一隻雪獸無意識的在拔毛,每看見精彩處都揪一揪,那隻倒霉的爭寵成功的雪獸不住吱哇亂叫。

  不出數招,自己那號稱猗蘭谷三大高手之一,猶以功力精深著稱的二叔就踉蹌退後,而那白影一個旋身,月光下他伸手一引,長笑道:「打得痛快,佩服!」

  那一引彷彿引出了蒼穹下的全部星光,輝煌的沒入他的雙眸。

  她心口若被雷撞,手一鬆,雪獸哀呼著逃走。

  大叔叔的掌風排山倒海襲擊向他時,她已經不由自主的跳下樹,遠處凜冽的掌風裡,那個輕盈飄逸前進後退圓轉如意的身影,似有魔力般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

  她一步步,走近對敵之場。

  呼嘯的罡風裡,背對她的男子,突然一回身。

  他黑髮揚起,雙目如月色明朗……

  她心底泛起搖撞不休的漣漪,漣漪中開出清麗而芬芳四散的花,面上卻漠漠然冷若霜雪,她抽出鈴鏈,一聲清叱:

  「來者何人?速速受死!」

  來者何人?何人?何人?

  此番一來,踏雲披月而來,那般不可逃避的生生撞入她心底,泛起碧波千頃,直至此刻,此刻尚未休。

  她被撞裂了十六年琉璃般絢麗華美,被珍愛被呵護的平靜歲月,那些記憶裡無憂無慮不知悲苦的人生從此呼嘯而去,她騰身而起,努力去追,然後眼睜睜看著自己落入永恆的深水。

  深水之中,她漸漸無力掙扎,也不想掙扎……十六年來,她享有過其他兄弟們不曾有過的珍惜,也許是貪婪的要得太過,命運罰她一朝失去,一朝全數相還。

  十六年前,她給出水氏家族最後一聲欣喜的嬰啼,卻換來祖爺爺一聲悠長的嘆息。

  薄命之女……

  十六歲之前勿換回女裝,十六歲之前勿出谷,或可保一生平安……

  她被當做男兒養大,自小吃著奇異的苦澀的藥,她會時不時流血,一旦流血就洶湧可怕永無止歇,她的關節常常因充血而腫脹,她曾經大病欲死,險險被救回。

  所有人都保護著她,不讓她勞累、悲傷、受傷、流血,所有人都在等待那個十六歲,小心翼翼的帶著黑暗的影子過去。

  然後十五歲那年,她看見他。

  她不顧一切奔出谷,以雪素黃金蘭的失蹤為藉口,為了尋找她,三哥這個家族最重要的人物親自遠赴敵國,將她帶回。

  遇見她的那一刻,看見她的女裝,三哥那般平靜雍容的人,終於變了臉色……他嘆息,說,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