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孽,是麼?
她不悔。
那過去的琉璃般的十五年歲月,不是她自己活的,她真正活的,是最後這一年。
能這般全心全意沒有顧忌的活上這一段日子,能這般全心全意無限憧憬的去愛過一個人。
真好。
水好重啊……
卻……如此溫暖。
她用最後一點力氣,向身側的他,輕輕靠了靠。
他沒有避開,而是體貼的將她往身側拉了拉,她滿意的笑著……今生裡寤寐不得的擁抱,最後一個擁抱,終於以這樣的方式成全了自己……真好。
她的手,在他手中,她整個人,在他懷中。
與子攜手,不能共老。
不過沒關係……
她微笑著,闔上雙眼。
素玄……我慶幸此生遇見你。
水聲悠悠,在黑暗中泛著細碎的粼光,隱隱的上方依舊傳來震動,延伸至這地底深處已經轉至輕緩,水面漾了一層又一層,光怪陸離的瀰散開去,看來如一場綿延不絕生生不息的夢境。
素玄覺得身邊女子的手,越發的冷下去,動作也漸漸輕緩下去,她似乎有些冷的,向他靠了靠。
這寒冷的水中靠得再近也不可能有溫度傳遞,素玄還是憐惜的將她往身邊拉了拉,承擔了她全部的重量,女子舒舒服服的躺在他懷裡,一點力氣都不需使用了。
這個女孩子……還是很可愛的……一直以來,他像看待妹妹的一樣看待她,在熾焰幫裡,那般的糾纏喜悅都是她的,他只是淺淺無奈,包容著這孩子的任性。
今日,大約是傷了她的心了……好在這孩子雖然跋扈卻本質不壞,當初在熾焰幫,她黏得太緊導致自己發怒,她狠狠哭上一場,轉個身立即又笑了。
素玄淡淡的想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嘴角輕輕泛上一個笑容。
前方,水勢漸淺,隱約可以看見階梯。
素玄目中露出喜色,道:「水姑娘,你看——」
他突然住口。
懷裡的女孩子,為什麼突然重了許多?
這點重量原本不會被他這個高手感覺得到,然而他從自己思緒中拔離,抬首去看前方的那一刻,懷裡依著他頸項的頭顱,並沒有隨之揚起。
素玄心中轟然一聲。
他近乎慌亂的去扳起她的頭。
眼前少女的濕漉漉的臉,眉毛頭髮都被水浸得烏黑,纖長的睫毛緊緊的閉著,睫毛下,雙頰上顯現出不祥的慘白之色。
連唇,都已是霜白的。
那唇角,卻有一抹微笑,如將要飄零的殘花,淺淺一綴。
素玄盯著那笑容,有生以來一直穩定如恆的雙手,突然開始顫抖。
他抖著手,輕輕去探她的鼻息。
「靈徊!」
一聲大喝驚住了前方已經離開水道爬上階梯的蕭玦等人,尚有半個身子在水下的秦長歌霍然回首,便見身後數丈遠處,幽深水道黑暗背景裡,素玄站在水中,雙手抱著少女,少女黑髮披散,雙手以一種毫無生氣的姿勢軟軟垂下。
秦長歌只覺得渾身冷了冷,霍地腿一軟磕在台階上。
蕭玦急忙去扶她,秦長歌一把推開他,霍然回身涉水奔向素玄,一邊艱難的前行一邊從懷裡拚命摸索防水的火摺子。
素玄立於水中,一動不動。
「嚓!」
班晏點著了火摺子。
秦長歌停在水中,停在素玄面前。
飄搖的火光照著那水中的男女,照著那女子下垂的手,她右手的一根食指已經沒有了,斷指之處,被泡得發白的傷口猶自在不住的滴落淡紅的鮮血,落到水裡,洇開淡淡的血絲,瞬間不見。
秦長歌盯著那到現在還在流血的殘手,只覺得手腳冰涼,她輕輕喚,「素玄……素玄……」
素玄緩緩抬起頭來。
他臉色慘白不似人色。
他聲音響在空洞的密道里,聽來遠如隔在紅塵之外,「……我為什麼沒能發覺?」
秦長歌默然……水中,感覺不到溫度和血液的流逝,她大概一直在流血吧……混雜入水裡,無聲若默默流下的淚,沒有人能夠知道。
素玄又是那麼隨意的性子,她不動,他還以為她想偷懶,他將她保護在懷裡,不要她費力去游,他一路前行,看著前方的身影,不知道身側女子的生命在一點一滴隨水而去。
看著水靈徊絕無生氣的臉,秦長歌知道已經沒有挽救的希望,那個孩子,她在死前的一刻,想著什麼?
素玄還在怔怔的問,「我為什麼沒能發覺?」
秦長歌突然覺得胃痛,五臟六腑翻攪在一起如同被巨手捏緊,她深深彎下腰去,大滴大滴的冷汗冒出來。
這是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一個永遠不能回答的問題。
因為答案,太過殘忍。
耳邊響起蕭玦的擔心的詢問聲,卻又混沌得彷彿什麼都聽不清,四周安靜詭異而又喧囂雜亂,一幕幕景象浮光掠影而過……脆笑如銀鈴的少女……月光下鈴鐺中竄出的奇形怪狀的蟲蛇……拚命抖著褲子裡的毛蟲的要哭的孩子……背著楚非歡在屋脊上拚命逃竄的女子……猗蘭之毀……絕崖上撲地大哭……石山前的猶疑與被擠兌……密室裡沉重而古怪的神情……她伸手去扳機關……她的手一直在青銅盆中……她不許她靠近……石蛙口中流出的狀似人血的「血蓮汁」……
那許多前事蜂擁而來,變幻起伏,如波般於她腦海洶湧不休,最終只剩下言笑晏晏容顏靈動的小小公子,在絕峰之巔得意的大笑,「這位姐姐你不相信我能把他褲子撕下來?」
靈徊。
我曾答應你一起去看素玄被扒褲子,如今我站在水中,看素玄抱著你的屍身茫然相問。
我曾經送了女裝供你相換,好讓你在你的心上人面前一現嬌媚,如今我卻用自己的言語的機鋒,擠兌著送你走上絕路。
我一生殺人從不手軟,害人從不皺眉;我一生悍然與敵相遇,從不懼苦困相逼;我一生不畏以暴止暴,用鮮血來淘洗鮮血,換得鐵血的秩序與新生;我一生翻雲覆雨,玩弄人心,使盡計謀,算盡機關。
然而這一次,我終於,算錯。
密道尚未開啟,卻不知從哪裡起了一陣小小的風,旋轉著貼近水面,起了一個個精緻漩渦,令人想起,依稀彷彿,那個逝去的孩子,曾經也擁有過一對世間最明媚的笑渦。
風裡,素玄抱著懷中女子冰涼的軀體,神色之間一瞬間空無所有。
風裡,睥睨天下從不低頭的開國皇后,生平第一次因為苦痛,深深俯下身去。
她彎身的姿態艱難而疼痛。
宛如一種,贖罪的姿勢。
素玄慢慢抬眼,看了看秦長歌,他目中什麼表情都沒有,瞳仁黝黑如永遠不見天日的深獄,他抱著水靈徊,緩緩繞過了秦長歌。
那前行的步子竟然有些踉蹌,秦長歌身側的蕭玦下意識的想扶住他肩頭,卻在將要觸到他的那一刻,收回了手。
讓他……一個人安靜吧……
蕭玦看著他的背影,沉重而漂浮,令人覺得似乎只要不小心觸著,就會立刻碎成千片,徹底崩潰。
這一刻的深水,淹沒人世間一切歡樂的堤岸,要等到多久多久以後,才能掙扎得出?
蕭玦悠悠嘆息,他亦是痛苦的過來人,長樂妖火,曾經焚盡了他三載的歡樂,他比誰都清楚此刻素玄的感受,何況,素玄只怕還要比他更多上一份「我不殺卿卿,卿卿因我而死」的自責與內疚。
還有……長歌。
擔心的扶住秦長歌,蕭玦細細注視著她的神情——長歌一生裡明銳決斷心狠手辣,卻並無傷害無辜之事,並無虧欠人心之處,然而今日之事……
誰都沒有錯,卻釀成大錯。
世事弄人,一至於斯。
水聲悠悠,不絕流淌,永不知人間悲愁。
素玄抱著水靈徊,緩緩上岸,上行幾步階梯,又是一盞做成童女托盆狀的青銅燈。
盆裡,果然有一處圓形的孔,先前,通道的那端,水靈徊就是將手指伸進了那樣的孔,從而失去了自己的手指和生命的。
蕭玦和秦長歌立即同時伸出了手,卻被素玄決然拂開,他力道之大,將秦長歌揮得一個踉蹌,蕭玦手一伸拉住她,深深一嘆,無聲退了開去。
素玄將手指卡進圓孔,輕輕一勾,轟隆一聲,前方看起來只是山壁的地方,突然出現門戶,緩緩開啟。
秦長歌盯著素玄的手。
沒有鮮血流出。
素玄緩緩抽出手,手指完好無缺,他似乎有些遺憾的望著自己沒有傷痕的手,怔怔的出神。
秦長歌回望幽幽水道盡頭,那已經看不見的那處水家密室裡,那個開門的機關,到底設置了什麼樣的傷害,來懲罰擅自洩露家族祖先停靈重地的水家子弟,已經注定將成為永久的謎,伴隨著這個女孩的亙古沉睡,永遠沉沒,無人能解。
秦長歌只大約猜出,那是血祭的機關,鮮血湧出,積蓄到一定位置,衝開機簧打開暗門,多餘的鮮血便從石蛙口中流出。
而水靈徊當初的猶豫,是緣於她的不同常人的體質,別人只是殘肢的傷口,於她就成了死亡的切痕,秦長歌深恨自己為什麼就沒有想到,有種人是不能流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