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7 章

  暗門開啟,新鮮的空氣與外面逼人的翠色霎那湧入,那麼鮮亮的顏色和感受,彷彿是那個孩子給人的感覺,然而這一生裡她再也不能如此鮮明,然而他們這一生裡再也不能看見那個總愛翠綠緋紅鮮黃素白,將色彩穿得界限分明的小小少女。

  她的鮮明,結束在那一段暗無天日的深水裡。

  是不是預見到結局的蒼涼和灰暗,所以那十六年裡她拚命著亮麗逼人?

  素玄緩緩抬頭,迎著暗門開啟處那一縷日光,似乎有點疼痛的眯起了雙眼。

  日光燦爛的逼過來,日光裡,有人在盈盈衝著他笑……素玄,你賠我的鈴鐺兒……你賠你賠你賠……

  她說起鈴鐺的時候總要帶個兒字音,舌頭微微翹起,聽起來嬌俏而玲瓏,自己也宛如一個到處都在響的漂亮鈴鐺。

  那麼活力四射的女子,玲玲脆響著闖入他生命的女子,怎麼會變成了此刻,他臂彎裡那個冰涼脆弱的軀體?

  素玄伸出手,輕輕擋住了那道鮮黃的日光。

  他喃喃道:「我賠……」

  他身側,秦長歌輕輕震了震,她默然抿緊嘴唇,森然的望著暗門之外,已經遠遠越過猗蘭疆界的深綠的山巒。

  有一種崩毀難以復甦,有一種廢墟不能重建。

  深吸一口氣,秦長歌決然跨出了門外,並用力一拉,將一直站著不動的素玄拉出門。

  蕭玦很有默契的走在最後,阻攔住回去的路——他和秦長歌都很害怕,素玄會在他們走出後將暗門關閉,將自己永遠留在暗道中陪伴水靈徊。

  素玄立於朗日長風之下,不動,不前行。

  他素來挺直頎長,五陵年少烏衣子弟般風度優雅的背影,這一霎似也因沉重的背負而微微佝僂。

  秦長歌回身看他,她神色憔悴痛苦卻已恢復平靜從容,她冷冷盯著素玄的眼睛,輕輕道:「……素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覺得對不起她,我也一樣,在她面前,我們都是罪人,而我的罪,比你更重。」

  素玄抬眼看她。

  他目光亦如深水,水底翻湧無盡波瀾,每個起伏都是疼痛的傷痕。

  「我明明看出她的為難,我明明知道她此去定有難處,我明明清楚她擅自開啟祖先陵寢必將受到懲罰,但我為了大家脫險,為了一己私心,我裝作不知道,我自欺欺人的以為,一點小小的懲罰不會要了她的命。」

  秦長歌深深看著水靈徊,用唯一能動的那隻手,輕輕撫過她冰冷的臉,一字字道:「是我,殺了她。」

  素玄的手抖了抖,蕭玦目中泛起痛色,正想說話,秦長歌已經繼續道:「但是,素玄,我不會因為我的錯誤去將自己賠給她,因為她要我的命毫無用處,而她更不會願意看見你自責傷心,將一生就此頹然虛擲。」

  她揚起臉,眼底水光晶瑩,在南閔之冬溫暖的陽光下鍍出流麗的反光,「素玄,靈徊愛著的,是那個深夜闖入猗蘭谷,揮手間連過三關的你;是那個觴山之巔,大笑著毀去她的鈴鐺,還說要打她的你;是那個立於武林庸庸眾生之上,俯視天下笑看風雲的你。」

  「你若想她含笑九泉,你若想用她最希望的方式永遠懷念她。」

  「請,繼續做回當初那個你,那個她所深愛膜拜,用盡生命去愛的你。」

  素玄沉默了很久。

  他長立風中,風聲嘶嘶似馬鳴,風聲悠悠似水流。

  多年以前,街角駐馬的少女,勒韁之下,一聲馬嘶喚醒了他瀕臨死亡的神智,她淡淡下俯的臉,如一朵豔麗光明的花,照亮了他餘生黑暗的歲月。

  多年以後,猗蘭密道下水流悠悠,女子的笑意綻放在青銅燈的微弱光芒下,她貼近了他,再輕輕離開,從此帶走了他心深處的某一處溫暖。

  世間一得一失,一飲一啄,似有天意。

  森涼而輪迴的天意。

  良久,素玄微微仰起頭,對著雲端之上,那個迤邐飄近似有若無的笑靨,微微一笑。

  他道:「你放心,我明白。」

  轉過臉,看著秦長歌,他淡淡道:「抱歉我不能陪你去找非歡了,我得先給她找個她喜歡的地方住下。」

  深深看進他的目光,良久,秦長歌道:「好。」

  素玄再不多話,抱著水靈徊決然離開,他雪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翠綠的叢林之中,在他臂彎之處,女子飄落的烏亮黑髮綢緞般的在風中招展,宛如生時。

  秦長歌和蕭玦,目送著他離去,落木蕭蕭長風悠悠裡,心中生起離別的蒼涼和悲切。

  那些永生不能圓滿的憂愁,終究換不得命運的憐憫回首。

  班晏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

  秦長歌不想關心她的下落——她只要活著,那麼就一定不會放過水鏡塵,如果不是因為水鏡塵是靈徊的三哥,秦長歌其實很想自己就先殺了他,現在有班晏,那更好。

  南閔玄螭宮和猗蘭谷,兩大勢力一直勉強維持著表面的和平,如今終於撕破臉皮,一場碰撞勢不可免。

  秦長歌打算趁亂取得踏香珈藍,然後回國整軍,趁兩方打得兩敗俱傷之際,將南閔給收拾了。

  此次南閔行,心傷身傷,若不要回點利息,著實會鬱悶吐血。

  環顧了下地形,秦長歌確定現在竟然已經到了猗蘭外圍山脈,換句話說,非歡現在反而應該遠遠在她身後。

  兩人當下不再猶豫,蕭玦一把拉起她,飛奔向原先非歡等待他們的谷外。

  路程挺遠,地形複雜,兩人不熟悉方向,居然繞了將近一天一夜才找回正確的路,好容易遠遠的看見熟悉的地方,以兩人的目力都已看清楚谷外景象,秦長歌步子晃了晃。

  那裡已經沒有人,谷口崩毀,緊緊挨著的谷外自然也受到波及,樹木地面都被砸得支離破碎,那些支起的帳篷早已被壓在滾落的碎石下不成模樣,原本等在谷外的各家弟子在大難來臨時早已作鳥獸散。

  秦長歌拎著一顆心奔過去,在原先楚非歡他們那個帳篷的位置轉了一圈,那裡也沒了人,帳篷在碎石之下露出破碎的一角,秦長歌緩緩揭開那些角,害怕自己會看見零落的血跡和狼藉的斷肢。

  還好,沒有,什麼都沒有,走之前非歡裹身的毯子也壓在帳篷裡,秦長歌抽出來仔仔細細看了,沒有血跡。

  長長吁了口氣——幸好,幸好,非歡沒有像幽州暴亂那日,寧可放棄生的希望也要在原地等候她。

  蕭玦也鬆了口氣,笑道:「大約他們避開這裡,駐紮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秦長歌突然面色一變。

  她連招呼都來不及打,發足便奔。

  蕭玦不知所以,也跟著奔過去,卻見她是向著谷口那個搖搖欲墜的石山的方向,想了想臉色也變了。

  疾奔中隱隱聞到一種嗆人的奇異氣味傳來,蕭玦咦了一聲道:「好像是火藥?」

  秦長歌奔得更快,遠遠的看見亂石山下,一處靠近邊沿碎石較小的地段,堆積起一堆黑色的火藥,火藥底牽出長長的引線,依稀有幾個人圍著那堆火藥,在計算著方位和距離,似乎還在爭執著什麼。

  看身形正是祁繁容嘯天和楚非歡三人。

  三人爭執著,似乎正在為什麼不肯相讓,楚非歡突然動了動袖子。

  隨即祁繁和容嘯天便倒了下去。

  接著楚非歡便揮手示意旁邊的幫工屬下將兩人遠遠拖開。

  他昂首看著猙獰堆積的石山,這麼遠看不清他臉上神情,可是動作卻毫無猶疑,手指一晃,指間已經多了一個火摺子,一簇鮮紅火苗跳躍著燃起。

  秦長歌眼前一黑——非歡要炸開通道!可這不是固定完整的石山,這裡全是亂石,一個計算不好,亂石崩塌,他會被第一個壓死!

  成功的幾率只有百分之一!

  不,非歡不會這麼蠢,他怎麼會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他為什麼要這樣?

  此時卻什麼也來不及想,只顧發力狂奔,秦長歌開始咳嗽,巨大的風鐵板般的撞過來,心胸間一痛的同時秦長歌突然腦中一醒,明白了楚非歡的心意。

  谷中崩毀,聲勢如排山倒海劇烈龐大,任何人都會覺得裡面的人難逃性命。

  這種摧毀程度,時間越長越沒有生機,以他們幾人的武功,只要活著,以猗蘭的距離,早該出來了,到了現在還沒有出現,誰也不敢再往好的方向想。

  非歡已經等到絕望。

  所以他選擇了以最決然的方式援救。

  石山難渡,他肢體已殘更不可能跨越。

  那麼,炸吧。

  如果能炸出通道,那還能為她求得一線生機。

  如果不能,那麼,陪她一起死。

  不願獨生。

  大喝一聲,蕭玦也已看出楚非歡的意圖,兩人都在拚命狂奔,可是兩人此時的狀態都糟糕,不僅都疲憊萬分,而且蕭玦早在發力砍崖的那一刻便傷了筋脈,一路不得休息左臂越發疼痛,平衡和速度都受了影響,秦長歌現在也是個半殘廢,原本她因為身體輕盈,輕功一直練得高超,應當比蕭玦快些,現在先奔出去,也不過就快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