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4 章

  蕭玦又加了五成力,依然如此。

  這才相信陰離的話,運足全身真力,將珈藍一搓。

  黑晶盒子裡立時落了一層淡藍的粉末,五色迷離,宛如碎晶。

  陰離瞟了蕭玦一眼,讚道:「很純正的內家罡氣。」

  他一伸手,手掌懸浮盒子上方,粉末被他緩緩吸至掌下三分處聚而不散,隨即吩咐道:「你們兩個,助我一臂之力,我現在的內力尚未恢復,無法保持住粉末不落。」

  蕭玦和祁繁對望一眼,祁繁當先伸掌按在陰離後心,笑道:「大祭司,我來就可以了吧?」

  「那也行,」陰離無所謂的看他一眼,「只是珈藍不同它物,如果粉末散去,入地立即就會消失,到時藥量不夠你不要後悔。」

  蕭玦立即將手掌按在了祁繁背上。

  陰離扯扯嘴角,霍然伸手,一把撕開了楚非歡前襟衣服。

  「啪」一聲,他的手碰在容嘯天立即伸出格擋的手臂上。

  手指停在手臂上方,兩人凝固著那個架臂的姿勢緩緩對視一眼,陰離道:「嗯?」

  容嘯天勉強笑了笑,道:「我以為你要出手呢……抱歉。」

  他放下手,手臂擋在楚非歡前心。

  那裡,名聞天下的離國皇族的金鱗神魚標記灼灼耀目,若是給陰離看見,楚非歡身份立即要暴露,連帶蕭玦和在外間的秦長歌,只怕都有麻煩。

  蕭玦和祁繁都出了一身冷汗,暗罵自己怎麼忘記了楚非歡這個標記。

  說實在也怪不得他們,正常治傷的程序根本不是陰離這樣,他出手又突然,若不是容嘯天一直保持高度警惕,剛才陰離已經撕開了衣襟。

  饒是如此,容嘯天也出了一身冷汗,暗暗思忖剛才陰離到底看見沒?

  陰離卻已經不再理會,掌間一翻,掌心突然出現一對紅色蛇形細長針狀物,手指一掣,長針穿過那層藍色懸浮的粉末,立時內部也呈藍色,陰離指尖一彈,針尖呼嘯著插—進楚非歡心口。

  三個人都屏住呼吸看著。

  陰離手指按著針尖頂端,神情凝重,似在以針探脈般細細把握楚非歡體內滅神掌的瘀傷,半晌皺眉咦了一聲,隨即想了想,又皺眉。

  三個人心立時都隨著那一聲咦而驚得一顫。

  容嘯天手指移向楚非歡後心,突然身子微微震了一震。

  祁繁搶過來,問:「怎麼了?」

  陰離正要說話,容嘯天看了看他神情,突然道:「大祭司稍等,我和兩位兄弟說句話。」

  陰離目光在他面上一頓,點了點頭,容嘯天放下楚非歡站起,祁繁和蕭玦都愕然道:「怎麼?」

  容嘯天一手拉一個,將不明所以的兩人拉到牆角,低低道:「我剛才發現——」

  他聲音極低,兩人都不由自主的湊過來。

  「發現什麼?」

  容嘯天手掌突然一翻!

  快如流星,左右一拍!

  「兄弟,對不住了!」

  蕭玦祁繁應聲而倒!倒下時臉上猶自帶著驚駭至不敢相信的眼神。

  容嘯天垂頭站在被暗算倒下的兩人面前,默然不語。

  良久緩緩蹲下,仔細的看著一起攜手自刀山血海中闖過,一起在最艱難時刻將皇后留下的一切支撐起的多年同伴的臉,臉上沒有悲切之色,只是目光暗潮翻湧。

  那些總角交情……那些心意相通……那些流浪江湖……那些明明武功未成卻敢於悍然向著奸惡無賴拔刀的烈氣熱血……那些追隨皇后行走天下轉戰於沙場的艱難困苦……那些在她死後的悲痛中的互相扶持……

  兄弟,這些年我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如今,原諒我丟下你一個人前行。

  很久很久以後,他輕聲道:「兄弟……以後……好好保護她,不要像我這樣,再犯錯了……」

  祁繁安靜沉睡,不知道從此後身側那個位置將永久空缺。

  容嘯天嘆息一聲,決然站起,又行至蕭玦面前,看他半晌,道:「……無論如何……你們都對得起她……我很安慰。」

  身後,陰離一直籠手在袖中,不言不動,毫無表情的看著他的動作。

  半晌道:「你決定了?」

  容嘯天緩緩轉身,堅定頷首。

  陰離眯著眼睛看他,「你怎麼知道因為他的生機將絕,踏香珈藍效用已經不能完全發揮,需要人心做引?」

  慘然一笑,容嘯天低聲道:「機緣巧合得知……」

  怎麼知道的?當年,自己寄養在他府中,兩人常常在一起讀書練武,有次他生病,自己去小廚房給他端藥,路過王爺的書房,聽見不知誰在說,「踏香珈藍傳得神乎其神,但也救不了沉痾太久生機斷絕之人,據說需以其同形之物做引子,方有奇效……」

  當時並不知道踏香珈藍是什麼東西,那段話聽完便丟進了記憶深處,這許多年從未想起,然而今日,看見心形的踏香珈藍,看見陰離給楚非歡把脈後那一刻的神情,手指觸及楚非歡將停的心跳,多年前塵封的記憶突然被大力掀開,帶著血腥和沉痛的氣味,逼至面前。

  至此時幡然一悟,如醍醐灌頂,徹徹然凜凜然裡生出無限寒涼——原來兜兜轉轉結果便是如此,原來萬事都有命定安排,原來他是楚非歡的劫數,這劫數因他而生亦將因他而結束,而他從有記憶開始,就是因為這段劫數而存在。

  仰頭,輕輕一笑。

  世事離奇,命運翻覆,到頭來,誰才算是誰真正的劫?

  不過……這樣也好。

  他突然痛快的笑起來。

  好,真好,背負了這許久的債,一朝徹底清償了個乾淨,真是痛快得每個毛孔都舒暢啊……

  楚非歡,從此我不再欠著你。

  我一開始就為欠你而來,再為救你而去。

  這世事著實公平,著實……可笑。

  他不再看祁繁,大步走回,在楚非歡身前坐下,好整以暇的整整袍子,將膝上衣袍撣平撣直,雙手平平擱膝,抬頭,向陰離朗然一笑,大聲道:「來吧!」

  陰離深深的看著他,看著這個年輕剛硬宛似發出無限光輝的男子,看著他玉山孤松一般堅剛不折的神情,看著他意態從容走向死亡的不可奪志的坦然,一貫如死水的目光也終於有了微微波動,他問了句自己都覺得是廢話的話。

  「你……不悔?」

  容嘯天慢慢仰首,望向穹頂,他目光似乎穿透那層屏障,看見了童年的祁繁和他抱在一起在雪地上拚命廝打,雪花塞了一嘴,冰涼而清透的寒意裡,力氣喪盡的兩人相擁著哈哈大笑。

  看見某個嬰兒,在他尷尬無措的臂彎裡哇哇哭泣,再一眨眼長成穿著小錦袍的小小太子,對著他咧開無辜的笑容,踮起腳,說:叔叔抱!

  那些極其美好的往事。

  他露出微微笑意。

  道:「不悔。」

  這是容嘯天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楚非歡睜開眼睛時,第一感覺就是自己仿若剛自一場大夢中醒來。

  那夢如此沉黯深痛,掙扎如魘而不得出。

  以至於很長時間內,他眼前黑暗與光明交替,一片片黑影混沌飛竄於視野,攪成亂麻,好久以後,才慢慢理清那飛閃的線條,恢復了一點目力,看清自己面前那張枯黃僵木的臉。

  陰離。

  突然醒來,隨即這般接近的面對敵人,楚非歡卻連睫毛都沒眨動,只是平靜清冷的迎上陰離的目光。

  陰離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手指輕輕搓動,見楚非歡目光轉動似在尋找什麼,身子微微一移擋住了。

  他盯著楚非歡的眼睛,木然道:「我把你先弄醒,是要問你一句話。」

  楚非歡用目光表示疑問,陰離言簡意賅的道:「我和你朋友有交換,答應給你踏香珈藍,陰家人立下重誓永不反悔,你不必疑慮。」

  然而楚非歡的目光立刻暗了暗,那句「交換」令他心生不安,心裡掛記著同伴,想掙紮起來看看長歌等人是否安全,然而卻發現自己連一根手指都彈動不得。

  鼻端隱隱聞得血腥氣味,心底不祥的感覺越發濃厚,楚非歡額上,沁出一顆顆豆大汗珠。

  陰離掌中紅色蛇形長針一抵,按住楚非歡道:「別浪費我時辰,聽我說話。」

  他道:「有個選擇,你自己選。」

  前庭喧囂聲遠遠傳來,第二卷神捲開啟,大約已如奔雷裂電般震翻了自以為得勝,玄壇大位即將在握的那些人,秦長歌卻已不想關心自己一手打造的計謀最終會是誰勝誰負,她目光緊緊盯著廊角,看似神情平靜,卻已將一莖草葉在掌中揉得稀爛。

  抬起手掌,盯著自己汗涔涔染上草綠色澤的手心,秦長歌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聲聲彷彿擂鼓,近在耳邊。

  她慢慢走近那處掩蔽的門戶前,那點機關攔不住她,好幾次她已經摸上了那機簧,卻在最後一刻頹然放手——陰離不是妄言之人,萬一自己貿然闖入鑄下大錯,那真真是用什麼也挽回不來。

  南閔人極重誓言,秦長歌本不怕陰離反悔對蕭玦等人下毒手,何況以那三人合力,應當也無須畏懼陰離,然而心底那般的焦躁和不安,不住匯聚成巨大的陰影,重重壓上她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