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何步步為營,終究有無能為力的時刻。
從不祈禱的秦長歌,只能一遍遍在心底念:要平安,要平安……
遠處隱隱傳來尖嘯聲,聽起來是班晏的聲音,廊下木然守衛的男性彩蠱教徒,突然齊齊一震,隨即仰首應和。
聲音尖利若女子,遠遠傳出,毫無男子嘶啞低沉,卻因為來自男子天生較女子寬闊些的聲帶,聽起來越發震撼攝人。
秦長歌轉首,盯著那些男子平滑的下頷,目光閃電般的一掠而過,發現所有人都不生鬍鬚的。
隱約想起楚非歡那日遇險,回來後簡單和她談起的經歷,提到灰衣彩蠱妖人時那般陰狠變態的心態,仇恨瘋狂的舉措,當時迷惑不解,不知道那般仇視從何而來,然而此刻聽見他們施展音殺時的聲音,突然大悟。
這些……可憐的「男人」……
修煉音殺,歷來都是女子,然而女子體質所限,於別的功夫難以進益,班晏獨闢蹊徑,以資質好的男子選練音殺,但男子天生聲音低沉,練音殺難有所成,班晏便將他們都去了勢。
彩蠱音殺,因此更上層樓,然而那些畸零男子,到底是如何進入彩蠱教的,又是如何被人以殘忍的方式毀去肢體,練成音殺的,想必對於他們,都是難以回首的慘痛經歷吧。
因此心態仇恨瘋狂,暗昧如魔。
秦長歌一聲嘆息,目光黯沉。
眼前人影一閃,卻是班晏出現了,她一身鮮血,形容酷厲,神情卻頗興奮。
「神卷一啟,他們都傻了,誰都以為第二卷是神靈指示玄壇六使著落誰家的諭示,哪知道卻是宣詔大祭司陰離閉關敬神,得神靈垂愛附身,升為無上聖主,南閔自玄壇新祭司起,俱得凜然尊奉,違者必遭天譴,哈哈……」
被兩家聯軍圍攻數日一腔憤怒的班晏,此時只覺痛快淋漓,秦長歌轉目看她,淡淡問:「水鏡塵進來沒?」
半邊鬼臉一抽搐,班晏悻悻道:「沒有!不僅自己沒有,還約束水家人不得進入,說水家此來只為替武林同道求個公道,無心爭權奪利,有幾個利慾熏心的進來了,水鏡塵立即將他們逐出了家族,現在帶領水家人,已經退出了幽火澤。」
秦長歌不出所料的笑了笑,淡淡道:「玄螭宮又不是被白白欺負的,等到解決了大衍宮,自然沒有水鏡塵的好日子。」
「那是當然,」班晏冷笑,「玄螭宮自大祭司接位後,並無爭奪權位窺視王座之心,對王朝甚多退讓,不想他們就以為玄螭宮好欺負?既然他們想毀去玄螭宮已有很久,那就不妨試試,誰更會殺人?」
她目光一轉,看著秦長歌,道:「你是個人才,要不要加入我們?下三使中的雷使司徒燕戰死,你去做倒合適。」
秦長歌忍不住莞爾,這個班晏武功非凡,性子卻頗隨意,生死名位,榮辱利害似乎都不在她眼裡,想起當日地牢一夜,自己半途胡亂一喊叫停了班晏殺手,心中一直有個疑惑未解,遂道:「我是閒雲野鶴之身,在哪裡都拘束了的,再說大祭司未必對我放心,我不是你,你想必從一開始就一直跟隨大祭司,深得信重吧。」
班晏聽得最後一句,突然怔了怔,神色一瞬間有些恍惚,下意識的摸了摸臉道:「……我曾經生了一場大病,是祭司大人救回的,是以情分不同尋常,說起來祭司大人是我恩主。」
秦長歌目光在她臉上一掠,隨即收回,正要再試探幾句,忽聽軋軋之聲響起。
秦長歌霍然轉首,刷的一下站了起來。
門開處,最先出來的是陰離。
他如幽魂般飄了出來,也不打招呼,直接飄向了前殿,班晏隨後而去。
然後是蕭玦。
從黑暗的門戶中出來,迎面照上幽火澤淡淡的日光,蕭玦的臉色看起來分外的蒼白。
秦長歌看他出來,先是心中大喜,一轉眼看見他神情,立時又是一驚。
難道……
她的手指扣緊了身後的廊柱,一時竟然不敢邁步上前。
蕭玦身子一斜,將自己遮住的那一小片陽光微微一讓。
陽光呼啦啦的奔了過去。
照上男子如緞的長髮,照上男子長天之藍的輕衣。
他似是有些不適應光線的轉換,斜斜舉手,擋住了自己眼眉。
秦長歌的手指,咔的一聲剝掉了南閔烏木做成的堅硬的廊柱。
男子一抬頭。
秀麗眉目,蒼白容顏。
當年蘆花飛揚的碧湖裡,以同樣一個揚手的姿勢,召喚來生命裡那隻白鳥的少年。
秦長歌怔怔看著他,看著他——邁步而出。
時隔多年之後,那個被長樂妖火焚盡健康依舊誓死追隨的男子,那個她生命裡玉石般沉靜堅剛不改風華的男子,歷盡苦難艱辛,世事磨折,終於再次邁步向她走來。
盯著他的動作,秦長歌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一片,她曾以為非歡沉痾如此,即使踏香珈藍有用,頂多也只能救回他性命,斷無可能連毀損的經脈都恢復如初,饒是如此,她也覺得那已經是值得拿一切去換的莫大幸運,然而此刻陽光下向她行來的楚非歡,用事實見證了命運的奇蹟。
有什麼聲音在喜悅的呼喊,有什麼聲音在激烈的長嘯,心底生出紛繁的豔麗的巨大花朵,再在終於掃去陰霾的晴空裡燦爛的炸成一片。
良久,她緩緩拔出卡在柱子裡的手指,不顧那手指已經被木刺扎破,伸手摀住了自己的眼——前生裡不知多少次看肥皂劇,笑話過那般矯情女主的姿勢,然而今日輪到自己,終於明白,有一種奔湧的歡喜與激越,能夠沖毀所有最冷靜理智之人的心房堤岸,令她忘記所有語言的功能,只想痛痛快快,流淚。
遮住雙眼的手指,迅速濕了一小塊肌膚,被楚非歡的完全恢復的巨大歡喜淹沒的秦長歌,錯過了那一霎他眼底的幽暗神情。
伸手在蕭玦遞過來的手上微微借力,楚非歡有點吃力的走出——他只是剛剛勉強能夠移步,還沒完全恢復,只為了這一刻秦長歌的驚喜所以才勉力而行。
八角門再次光線一明又暗,最後走出來的,是祁繁。
他手中抱著容嘯天,一步步,走出。
日光照上他的臉——如果說蕭玦是蒼白,楚非歡是虛弱,那麼他就是,不似人色。
秦長歌緩緩放下手,指尖剛剛被喜悅的淚浸濕的痕跡未乾,立即又被掌心沁出的微汗浸染。
她目光自祁繁令人不忍目睹的神色上轉過,轉向他手中的容嘯天——他看起來並無外傷,亦如這也只是一場沉睡,秦長歌慢慢的看了看他胸前擋著的祁繁的外衣,伸手去掀。
蕭玦霍地伸出手,橫臂一攔。
秦長歌慢慢縮手,嘴唇抿了抿,轉過身去。
既然不願我看見,我就不看吧……只是,看或者不看,其實都一樣了。
大喜之後的突然的疼痛的打擊,仿若從高崖墜下,那墜落引起的巨大風聲,剎那穿透人心,令人心生涼意,突然失去了所有說話的興趣。
對面,已經從前殿趕回的陰離默然看著這幾人,目光複雜難言。
他伸手一招,一個灰衣玄螭宮屬下恭謹的過來,陰離木然道:「帶他們從邊門出去。」
秦長歌掏出妖花內丹,交給陰離,看著他的眼睛,她道:「大祭司,告訴我,這是不是必須的犧牲?」
陰離默然良久,答:「是。」
秦長歌慘然一笑,喃喃道:「但望你沒有騙我,否則我必……」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出來,扶著楚非歡,跟隨引路者離開。
陰離遙遙望著一行人背影消失,面色沉冷,目光中似有妖火躍動。
玄螭宮邊門出去,是幽火澤一條不起眼的小道,穿過那條斜徑之後的一叢灌木林,便是一處山丘,幾人在那裡停了下來。
祁繁放出火箭,召喚安排的屬下過來接應,自己放下容嘯天,默默去尋找枯枝木葉。
秦長歌盤膝坐在蕭玦身邊,聽他將密室裡的一切說了一遍,蕭玦的記憶也只到昏倒前那一刻,醒來時他只看見容嘯天已剜心而死,險些以為是陰離下手,當時祁繁已經撲過去拚命,是楚非歡及時說明了情形,兩人這才怔住。
楚非歡一直盤坐調息,只在蕭玦說完後淡淡道:「我對不起嘯天。」
秦長歌聽得他語氣古怪,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楚非歡卻已再次闔上雙目。
火堆燃起。
一切終將化為飛灰。
始終一言不發的祁繁跪坐在火堆之前,出神的注視著火光和騰起的黑煙,眼光空茫而遙遠,不知想起了什麼往事,竟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秦長歌負手立於山崗之上,看著那個魯莽而鮮明的男子漸漸化為青煙和慘白的灰末,飄散入四季無冬的南閔的一碧深翠,再遠遠颺向遙遠的東方,那裡,最東方的青瑪神山沉默佇立千年,而這萬千無限春色,終將化作寂寥絕巔那一抔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