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直到第一基地陷落後,騾政權的建立才逐漸成形。在第一銀河帝國真正土崩瓦解之後,他是首位擁有一個真正遼闊宇宙空間的統治者。早先由基地所建立的商業帝國,雖然有心理史學的預言作為無形的後盾,然而結構卻過於鬆散,並且內部星多元發展。相較之下,騾所建立的「行星聯邦」,卻是一個控制嚴密的泛銀河政權。尤其是在所謂的「尋找時期」……
──《銀河百科全書》
◆本書所引用的《銀河百科全書》資料,皆取自基地紀元一○二○年出版的第一一六版。發行者為端點星銀河百科全書出版公司,作者承蒙發行者授權引用。◆
關於騾以及他所建立的「帝國」,《銀河百科全書》其實已用了許多篇幅詳加敘述。不過,其中幾乎絕大多數與這個故事沒有密切關係,而且大都相當枯燥無味。簡單地說,它主要是在闡述導致「聯邦第一公民」崛起的各種背景條件,以及其後的各種影響──「聯邦第一公民」便是騾的正式頭銜。
如果說,百科全書中「騾」這一條的作者,曾經對騾在短短五年間赤手空拳打下銀河大片江山的事實,感到某種程度的訝異,那麼他把這個情緒隱藏得很好。而騾的擴張一下戛然而止,進入為期五年的「守成期」,這個發展若是令作者驚訝不已,他也完全沒有在字裡行間顯露出來。
因此我們只好捨棄《銀河百科全書》,繼續沿用我們說故事的老路子,開始審視第一與第二銀河帝國之間的「大斷層」歷史中,緊接在五年守成期之後的發展。
「聯邦」的政治相當穩定,經濟也可說是繁榮富庶。在騾的專制統治之下,竟然出現了罕有的太平歲月,因此鮮有人願意回到過去那種動盪不安的時代。在那些五年前自稱為「基地體系」的世界中,也許偶爾會有些懷舊、惋惜的情緒出現,可是卻也僅止於此而已。基地體系的領導階層,沒有利用價值的全部遭到處決,尚有利用價值的則一律已經「投誠」。
而在投誠的人士當中,最受騾重用的一位便是漢.普利吉,他現在已經是一名中將。
在基地時代,漢.普利吉是情報局的上尉軍官,也是地下民主反動派的成員。當騾兵不血刃地拿下基地之後,普利吉曾經與騾勢不兩立,甚至試圖行刺騾,直到他成為一名「歸依者」為止。
漢.普利吉的投誠並不是普通情況之下的見風轉舵,這一點他完全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之所以會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乃是由於騾是一個突變種,具有強大的精神力量,能夠隨意改變他人的心志。不過普利吉對這點非常滿意,認為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事實上,對於投誠的狀況心滿意足,就是投誠的主要徵狀之一。不過對於這個問題,漢.普利吉卻連半點好奇心也沒有。
他現在剛剛結束第五次的遠征,從聯邦境外的銀河星空歸來。這位經驗豐富的太空人兼情報員,對於即將晉見第一公民這件事,感到實在沒有什麼意思。不過,他那張似乎由沒有紋理的木材刻成、彷彿永遠無法露出笑容的嚴肅臉孔,卻一點未曾表露出這種情緒。反正對騾而言,任何的表情或行為語言都是沒有必要的,因為他可以直接透視別人內心的情感,一直鑽到他人心靈最細微之處。就好像有些普通人擅於察言觀色,能夠從眉毛的輕微抽動,感知出對方情緒的變化。
普利吉依照規定,將他的飛車停在當年總督所用的車庫中,徒步走進官邸前面的廣場。他沿著畫有箭頭的路徑走了一公里,一路上都空無一人且靜寂無聲。普利吉知道,在官邸周圍巨大的廣場內,根本沒有一名警衛或士兵,也沒有任何的武裝人員。
騾並不需要任何人保護。
騾本人,就是他自己最佳的、全能的守護神。
當官邸聳立在他眼前時,普利吉只聽得見自己陣陣輕響的腳步聲。這座建築物的外牆由堅固的金屬製成,發出輝煌耀眼的閃光。其中的拱門設計得大膽而誇張,參差交錯地展開在半空中,充分表現出昔日帝國的建築風格。偌大的空曠廣場內,這座官邸傲然地聳立其中,居高臨下俯視著地平線上擁擠的城市。
官邸裡面住的就是那個人──就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一個新的貴族政體,以及聯邦的整個政治架構,全都建立在他超人的精神異稟之上。
當這位將軍走近時,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門便緩緩打開。他走了進去,步上一個寬廣的坡道,滑梯載著他無聲無息地迅速上升。隨後他來到官邸中最燦爛的尖塔,置身於一扇樸素的小門之前,那扇門後面就是騾的房間。
此時,門打開了──
拜爾.程尼斯的年紀很輕,而拜爾.程尼斯並非一個「歸依者」。用比較普通的話來說,就是他的情感結構並未被騾動過手腳。他的七情六慾,以及他的心志與意念,仍舊完全由先天的素質與後天的環境決定。對於這一點,他自己也感到很滿意,他的年紀還不到三十,卻已經在這個首都相當有名氣。他生得英俊,頭腦又精明,因此在社會上十分吃得開。而且由於他聰明伶俐,卻又不失沉著冷靜,所以在騾的面前也很得寵。對於這兩方面的成就,他自己當然覺得極為驕傲。
今天,騾竟然私下召見他,這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他徒步走在光潔的路徑上,一路向鋁質尖塔叢的方向前進。在帝國時代,那裡曾經是卡爾根總督的官邸,他們奉皇帝的名義統治著卡爾根。後來,那裡又成為獨立統領的官邸,他們以本身的名義統治著卡爾根。如今,它則是聯邦第一公民的官邸,騾以這裡作為根據地,統治著自己一手建立的帝國。
程尼斯隨口輕哼著小調,對於騾這次召見自己的目的,他一點都不感到納悶。自然是關於第二基地的事!那個無所不在的幽靈,騾只是因為對它有所顧忌,便毅然下令中止了無止境的擴張政策,改而採用安穩的靜態統治路線。而根據官方的說法,則是進入了一個「守成期」。
目前外界流傳著好些謠言──這種事誰也制止不了,諸如:騾準備再度發動攻勢;騾發現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即將要展開襲擊;騾與第二基地達成了一項協定,雙方同意瓜分銀河;騾終於相信第二基地並不存在,馬上便要將整個銀河納入勢力範圍──
像這類在大街小巷隨時都能聽到的謠言,根本不值得在此一一列舉。而且謠言也不是第一次出籠,只不過如今似乎比較具體一點。這種山雨欲來的態勢,對於不安於穩定呆滯的太平歲月,而希望在戰爭、軍事冒險、政治危機中大撈一票的投機分子而言,實在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拜爾.程尼斯就是其中之一。他並不懼怕神秘的第二基地,甚至對騾也無所畏懼。對於這一點,他也常常引以為傲。有些人對他的年少得志看不順眼,認為他只是個輕浮的花花公子,稍微有那麼一點小聰明,竟然就敢公然嘲諷騾的外貌,以及他的隱居式生活。那些人全都在冷眼旁觀,可能正等著看他受到報應。沒有人膽敢附和程尼斯,也沒有幾個人敢發笑。然而奇怪的是,程尼斯卻始終安然無事,這使他的聲譽反而越來越高。
程尼斯順著自己所哼的小調,唱了幾句即興的歌詞。他的歌詞反覆而單調,沒有什麼意義:「第二基地,威脅我們的國家,威脅著宇宙萬物。」
他終於走到了官邸之前。
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門緩緩打開。他走了進去,步上一個寬廣的坡道,滑梯載著他無聲無息地迅速上升。隨後他來到官邸中最燦爛的尖塔,置身於一扇樸素的小門之前,那扇門後面就是騾的房間。
此時,門打開了──
騾沒有其他的名字,他的頭銜也只有一個──聯邦第一公民。現在,他正透過單向透光的牆壁向外望去,眺望著聳立在地平線上燈火通明的城市。
在漸漸黯淡的薄暮中,星辰一顆顆綻現。這些星辰盡皆臣服於他的腳下。
想到這裡,他便露出微笑,笑容中還帶著一絲悲痛。因為世人所效忠的對象,竟然是一個深居簡出的人物。他生得其貌不揚,乍看之下難免令人忍俊不禁。他的體重僅有一百二十磅,身高卻有五尺八寸:四肢骨瘦如柴,好像是隨便掛在皮包骨的身軀上。而他瘦削的臉龐,則幾乎被三寸高的大鼻子全部遮掩。
惟獨他的眼睛與滑稽的外表極不相稱,那對眼睛是如此溫柔──對於銀河最偉大的征服者而言,那實在是一種奇異的溫柔。而其中哀傷的眼神,也從來未曾完全消退。
此地是一個繁華世界的繁華首都,其間充滿了各種歡樂。他曾經考慮過定都於基地,那是他所征服過最強大的對手,可是它卻遠在銀河最外緣。卡爾根的位置則較為適中,此外,這裡有著貴族政體的悠久傳統,就戰略觀點而言,對他也較為有利。
然而此地傳統的歡樂氣氛,再加上空前的繁華景象,並不能讓他的心境平靜下來。
人們敬畏他,服從他,甚至也許還尊敬他──不過卻是敬而遠之。誰看到他能不產生輕蔑的情緒呢?當然,那些歸依者例外。但是他們的人造忠誠又有什麼價值?簡直是太乏味了。他大可為自己加上許多封號與頭銜,發明各種繁複的儀典禮數,可是那樣做也絕對無法改變任何事實。最好──或者至少是「不妨」──就當一個「第一公民」,並且將自己隱藏起來吧。
他突然感到心中湧現出一股報復的念頭,既強烈又殘酷──銀河中不准有任何一處反抗他。五年以來,他一直深居簡出,藏身在卡爾根,就是因為顧忌虛無縹緲的第二基地,顧忌它可能構成的無止境又無所不在的神秘威脅。他如今才三十四歲,年紀並不算大──但是他卻感覺自己已經衰老。雖然具有突變的強大精神力量,他的肉體卻實在孱弱不堪。
每一顆星辰!每一顆目力所及的星辰──還有肉眼不可見的那些,全都要為他所有!
他要對所有的人報復,因為他並不屬於人類;他要對整個銀河報復,因為銀河不能讓他稱心如意。
頭上的警告燈突然輕輕閃起。他知道有人走進了官邸,並且能夠感知那人的行徑。同時,在這寂寞的暮色中,他突變的感應力似乎變得更強烈、更敏銳,使他感覺到那人的情感起伏,正不停敲擊著自己大腦中的纖維。
他毫不費力就知曉了來者的身份,那是普利吉。
昔日基地的普利吉上尉,從未受過那個腐敗政府的重用,只是一名小小的間諜而已。而他將基地剷除之後,開始大力拔擢普利吉,先授他以一級上校之階,進而將他晉陞為一名將軍。如今,普利吉將軍的活動範圍已經涵蓋整個銀河。
這位普利吉將軍,過去曾經是一名最頑強的敵人,現在卻是百分之百忠心耿耿。然而,他這種轉變並非因為得到了任何利益,也不是為了感激騾的知遇之恩,更沒有什麼交換條件,而純粹只是歸依造成的結果。
對於漢.普利吉強固不變的表層意識──忠誠與敬愛,騾可以感覺得很清楚。這層意識是他五年前親自植入的,它控制著普利吉情感中每一個小小的波紋。在這個表層之下,還深埋著一個原本的自我──頑固的個性、對體制的叛逆以及理想主義。不過,即使是騾自己,現在也已經幾乎察覺不到。
身後的門打開了,他轉過身來。原本透光的牆壁立時變成不透明,紫色的霞光隨即消失,室內亮起了核燈泡的白熾光芒。
漢.普利吉在指定的位置坐下。由於這是私下的召見,他並沒有對騾鞠躬或下跪,也沒有使用任何敬稱。騾僅只是「第一公民」,只需要稱呼他「閣下」即可,在他面前任何人都可以坐下,即使是背對著他也無妨──假如真有人敢這麼做。
這一切,對於漢.普利吉而言,都是這位大人物對本身力量充滿自信的證明,他對這一點可說是由衷地感到滿意。
騾開口說道:「我昨天收到了你的報告,我不諱言有些失望,普利吉。」
將軍的一對眉毛湊到了一塊:「是的,我也這麼想──但是我實在無法得到別的結論。事實上,第二基地真的不存在,閣下。」
騾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地搖搖頭,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可是艾布林.米斯曾經發現過證據,我們一刻也不能忘記艾布林.米斯所發現的證據。」
這些話騾說過不知多少次了。普利吉毫不猶豫,單刀直入地說:「米斯雖然是基地最偉大的心理學家,可是一旦與哈里.謝頓相比,他只能算是一個嬰兒。他對謝頓當年工作所做的那些研究,是在您的精神控制與刺激之下進行的。也許您逼得他太緊,他可能做出了錯誤的結論。閣下,他一定是弄錯了。」
騾嘆了一口氣,悲哀的臉龐從細瘦的脖子向前突出。他說:「如果他能再多活一分鐘就好了,他當時正要把第二基地的下落說出來。我告訴你,他的確知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根本不用隱遁,不必一等再等。如今已經浪費了那麼多時間,五年就這麼白白溜走了。」
對於他的主子如此軟弱的渴盼,普利吉不能產生任何反感,受控的心靈絕不允許他這麼想。反之,他感到有些憂慮不安,因此說道:「閣下,可是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其他的解釋呢?我為您進行了五次探索,由您親自選定路線,我保證把每一個小行星都翻遍了。那是三百年以前的事──據說舊帝國的哈里.謝頓建立了兩個基地,作為新帝國的核心,以取代那個垂死的舊帝國。謝頓死後一百年,第一基地──我們大家都極為熟悉的那個基地──已在銀河外緣變得家喻戶曉。謝頓死後一百五十年,基地與舊帝國進行最後一戰時,它的名聲就傳遍了整個銀河。如今已經過了三百年,那個謎一般的第二基地究竟在哪裡呢?它在銀河中沒有製造過一個小漩渦般的消息。」
「艾布林.米斯說它將自己隱藏得很好,惟有如此,它才能夠掩飾弱點,進而發揮敵明我暗的力量。」
「除非它不存在,否則絕對不可能隱藏得那麼徹底。」
騾抬起頭來,大眼睛露出銳利而機警的目光。
「不對,它的確存在。」他用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猛然指向普利吉:「我們的戰略需要作一點改變。」
普利吉皺著眉頭說:「您計劃要親自出馬?我可不敢苟同這個想法。」
「不,當然不是。你必須再去一次──最後一次。不過這次要跟另一個人聯合指揮。」
在一陣沉默之後,普利吉以不悅的語調問道:「閣下,請問是跟誰?」
「跟卡爾根本地的一個年輕人,拜爾.程尼斯。」
「閣下,我從來就沒有聽過這個人。」
「我知道你沒聽過。不過程尼斯這個人心思靈敏,野心也不小──而且他還未曾歸依。」
普利吉的長下巴抽動了一下:「我看不出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有好處的,普利吉。雖然你機智過人,又有豐富的經驗,而且對我絕無二心,不過你是一個歸依者,你的忠誠是出於強制性的刺激,自己根本做不了主。你在歸依之後喪失了一點東西,一種微妙的自我驅策,而這卻是我無法彌補的。」
「閣下,我一點也沒有這種感覺。」普利吉繃著臉說,「我仍然清楚記得和您為敵的那段日子,我認為自己現在絕不比當年差。」
「自然沒有,」騾的嘴角撇出一個微笑,「對於這個問題,你的判斷是很不客觀的。那個程尼斯,嗯,他是個野心勃勃的傢伙,凡事只為自己著想。他百分之百可靠──並非因為他對我忠誠,而是由於他極端自私。他明白惟有依附著我,自己才能水漲船高。為了增加我的力量,他會不惜任何代價去做任何事情。因為他相信,這樣他就能分享絕大的甜頭。他跟你一塊去,會比你多帶著一股驅動的力量──為了自己著想而產生的驅策。」
「這麼說的話,」普利吉仍然堅決反對,「為什麼不乾脆將我的歸依解除?假如您認為這樣可以改善我的能力──現在您絕對可以信得過我。」
「普利吉,那是不可能的事。當你在我面前,或者說,在武器的射程範圍之內,你必須牢牢地維持著歸依狀態。倘若我現在將你的控制解除,下一分鐘我就會是個死人。」
將軍的鼻孔翕張著,他抗議道:「您這麼想,讓我覺得很難過。」
「我並不想傷害你。但假使你的感情能循著自然的動機自由發展,你絕對無法想像那將會變成什麼樣的狀況。每個人都痛恨受到控制,也就是因為如此,普通的催眠師絕對無法將非自願者催眠。不過我卻可以做到這一點,因為我並不是催眠師。相信我的話,普利吉,你無法顯露──甚至無從察覺的恨意,是我無論如何不願面對的。」
普利吉低下了頭,一股莫名的無力感鋪天蓋地而來,令他的內心感到沉重而灰暗。他勉強開口道:「可是您又如何能夠相信那個人?我的意思是說,完全地信任他,就好像信任我這個歸依者一樣。」
「是啊,我也認為不可以完全相信他。這就是你必須跟他一同行動的原因,懂了吧,普利吉。」騾將自己的身軀埋在高大的扶手椅中,靠著柔軟的椅背,看起來好像一團會動的牙籤。然後他再說:「如果他真的能找到第二基地──萬一他竟然想到,和他們打交道也許會比跟著我更有利可圖──你瞭解了嗎?」
普利吉的眼睛流露出極度滿意的光彩,他說:「這樣好多了,閣下。」
「正是這樣子。不過你要記住,必須盡量給他行動自由。」
「那當然。」
「此外──嗯──普利吉,那個年輕人生得英俊,性情又好,非常討人喜歡。你可別被他唬住了,他其實是個既危險又無情的角色。你不要隨便和他作對,除非你已有萬全的準備。我該說的都說完了。」
於是騾又變成孤獨一人。他關掉燈光,又踢了一下開關,讓牆壁重新轉成透明。天空仍是一片紫色,城市則成了地平線上的一團光點。
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如果他真成了萬物的主宰又如何?那樣就能使普利吉這種人不再高大強壯、充滿自信嗎?就能夠令拜爾.程尼斯變得醜陋不堪嗎?又可以讓自己完全改頭換面嗎?
他詛咒自己內心的這些疑惑,可是自己究竟在追求什麼呢?
頭上的警告燈突然輕輕閃起。他知道有人走進了官邸,並且能夠感知那人的行徑。同時,雖然他並不想那麼做,卻仍舊感到了那人情感的輕微起伏,不停地敲擊著自己大腦中的纖維。
他毫不費力就知曉了來者的身份,那是程尼斯。在程尼斯的心靈中,騾察覺不出任何一點整齊劃一的情緒,那裡只有一個頑強心靈中的原始複雜性格,受到宇宙間雜亂無章的萬事萬物影響,從來沒有被好好塑造過。程尼斯的心思如巨浪般洶湧澎湃,表面覆著一層謹慎的念頭,但卻十分薄弱,暗處的漩渦裡竟是刻薄下流的言語。更深的層次湧動著自私自利的洪流,還有殘酷的想法到處迸濺。而在最底下的那一層,則是由野心構築成的無底洞。
騾感覺自己可以接觸到這一切的情緒,並且能夠輕而易舉地把它們阻住,然後扭轉這些情感之流,再將它們抽乾,進而引出新的奔流。但是,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即使他能讓程尼斯滿頭鬈髮的腦袋,充滿對自己由衷的崇敬,難道就能因此改變他醜怪的外貌,讓他不再詛咒白晝而熱愛黑夜,不再隱遁在自己的帝國中一個幽暗的角落裡?
身後的門打開了,他轉過身來。原本透光的牆壁立時變成不透明,紫色的霞光隨即消失,室內亮起了核燈泡的白熾光芒。
拜爾.程尼斯輕快地坐下,開口道:「閣下,這份榮幸對我而言並不意外。」
騾伸出四根手指摸了摸他的長鼻子,用不太高興的語氣回答道:「為什麼呢,年輕人?」
「我想是一種預感吧。除非我願意承認,我也曾經聽過那些謠言。」
「謠言?謠言有數十種不同的版本,你指的是哪一個?」
「就是即將重新展開泛銀河攻勢的那個謠言。我倒希望這是真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也許能在其中扮演一個適當的角色。」
「這麼說,你認為第二基地的確存在嘍?」
「有什麼不對嗎?這樣就能使這一切變得有趣多啦。」
「你還發現這是一件有趣的事?」
「當然啦,因為它神秘無比!想要訓練自己的想像力,練習作出合理的臆測,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題目?最近報紙的附刊中,全是有關這方面的文章──這也許就能說明它有多熱門。《宇宙報》的一位專欄作家,寫了一篇很古怪的文章,內容是關於一個純粹由心靈主宰的世界──您知道,就是第二基地──說那裡的人發展出來的精神力量,其能量的強大程度,足以和任何已知的物理科學匹敵。例如可以在數光年之外,將敵方的星艦擊毀,並且能將行星驅離原有的軌道──」
「沒錯,的確很有意思。不過對於這個問題,你自己有沒有什麼看法?你同意那種心靈力量的說法嗎?」
「銀河在上,我才不信呢!您想想看,如果真有那種超人存在,他們怎麼可能會安分地待在自己的行星上?不可能的,閣下,我認為第二基地之所以隱藏起來,是因為它的力量遠比我們想像中的薄弱。」
「這樣的話,我就很容易向你解釋自己的想法了。你願不願意率領一個探險隊,去尋找第二基地?」
一時之間,這個突如其來的狀況似乎令程尼斯有些不知所措,因為所有發展都比他預料的要快一拍。他的舌頭顯然是僵住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騾以絲毫不帶感情的語氣問:「怎麼樣?」
程尼斯的額頭皺成了數褶:「當然好,但是我要到哪裡去找呢?您有沒有任何情報?」
「普利吉將軍會跟你一起去──」
「那麼就不是由我帶隊了?」
「等我說完你再自己決定。聽好,你並不是基地人,而是在卡爾根土生土長的,對不對?好,那麼,你對謝頓計劃的瞭解可能很模糊。當第一銀河帝國開始衰落時,哈里.謝頓與一群心理史學家,利用某些數學工具分析未來的歷史發展──在如今這個退化的時代,那些數學已經完全失傳了──然後他們就設立了兩個基地,分別置於銀河的兩個端點。根據他們的計算,隨著經濟與社會背景的逐漸演化,這兩個基地將發展成為第二帝國。哈里.謝頓預計這一切可以在千年之內完成,而如果沒有這兩個基地的話,卻需要經過三萬年的時間,那個第二帝國才會出現。然而我卻不在他的算計之中,因為我是一個突變種,心理史學只能處理群眾的平均反應,所以無法預測我的出現。你瞭解我說的話嗎?」
「我完全明白,閣下,可是這些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這點你馬上就會知道了。因為我打算現在就統一銀河──提前七百年完成謝頓的千年大計。在我的統治之下,第一基地──那個物理科學家的世界──如今興盛依舊。他們以聯邦的繁榮與安定作為後盾,所發展的核武器足以橫掃整個銀河──或許只有第二基地例外,所以我一定要對它多瞭解一些。普利吉將軍堅決相信它不存在,但我卻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程尼斯用謹慎的口吻問道:「閣下,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騾的語氣突然明顯地充滿憤怒:「因為許多在我控制下的心靈,如今都受到了外力干擾。做得很細微!很精妙!但仍舊被我察覺到了。這種干擾現象不斷增加,常常在緊要關頭發生在重要人物身上。因此這些年來,我必須小心謹慎,不能輕舉妄動。現在你知道原因了嗎?」
「就這一方面而言,你具有得天獨厚的優點。普利吉將軍是我最得力的手下,所以他的處境並不安全。當然,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然而你不是歸依者,因此不容易立刻被人發現你在為我工作。比起我的任何部下,你可以將第二基地瞞騙得更久──也許剛好足夠久,你瞭解嗎?」
「嗯──是的。但是,閣下,請允許我再問您一個問題──您那些手下究竟是如何被干擾的?如果能讓我知道的話,若是普利吉將軍發生了什麼變化,我也許就能察覺得到。他們是否不再歸依了?是不是失去了對您的忠心?」
「不,我說過干擾極為細微精妙,比你想像的更加麻煩。由於那種變化很難識破,有時我在採取行動之前,必須靜觀其變,因為不能確定某個重要人物的變化,究竟是干擾的結果,抑或僅是普通的反常現象。他們的忠誠並沒有改變,可是創造力與智慧卻大打折扣。表面上看起來,一個個完全正常,但是全都成了廢物。在過去一年間,就有六個人發生了這種變化,六個我最得力的手下。」他一邊的嘴角微微上揚,然後說,「他們現在被派去管理訓練中心。我衷心希望,不會發生任何需要他們做出決斷的緊急狀況。」
「萬一,閣下──萬一不是第二基地幹的呢?如果是另外一個,像您自己這樣的──另一個突變種?」
「對方的計劃實在太謹慎小心,也太過於深謀遠慮。如果只有一個人,他的行動一定不會如此沉得住氣。不,那是某個世界所採取的行動,而你將是我對付它的武器。」
程尼斯的眼睛亮了起來:「我非常高興能有這個機會。」
可是騾卻捕捉到了對方突然暴增的情感:「顯然,你起了個念頭,想要立下一件蓋世的功勞,讓你有資格得到最大的犒賞──也許,甚至讓你成為我的接班人,這個不成問題。不過,你知道,反之你也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我的情感控制能力,並不僅止於誘發忠誠之心而已。」
他的嘴角露出了淺笑,看起來陰森可怖,程尼斯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在那一瞬間,就僅僅那麼一剎那,程尼斯感到一股無比的悲痛向自己襲來,其中還夾著肉體的痛楚猛撲而下,令他的心靈幾乎無法承受。然而這一切卻在下一瞬間消失無蹤,除了一股激烈的怒火之外,沒有任何跡象遺留下來。
騾又開口說:「發怒是沒有用的──對,現在你掩飾住了,對不對?不過我還是能知道。所以你給我牢牢記住──像剛才的那種感覺,我能夠讓它變得更強烈,持續得更久。我曾經以情感控制的手法處決過叛徒,我向你保證,再也沒有更殘酷的死法了。」
他頓了一下,然後說:「我說完了。」
於是,騾又變成孤獨一人。他關掉燈光,又踢了一下開關,讓牆壁重新轉成透明。天空已經被黑暗籠罩,逐漸升起的「銀河透鏡」,在天鵝絨般深邃的太空中閃閃發光。
這一團朦朧的星雲,是由無數恆星組成的,由於數目實在太多,所以看來像是融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大團光耀的雲朵。
所有這些恆星,都將是屬於他的──
如今只差臨門一腳。他今晚可以休息了。
※※※
第二基地的「執行評議會」正在舉行會議,對於我們而言,他們只是許多不同的聲音。會議的實際場景,以及與會者的身份,目前都還無關緊要。
嚴格說起來,我們甚至不能妄想重塑會議的任何一幕──除非我們連所能預期的最低限度瞭解,都想完全犧牲掉。
我們所敘述的人物都是心理學家──卻也並非普通的心理學家,我們其實應該說,他們是傾向於心理學研究的科學家。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們對於心理科學的基本觀念,與我們所知道的關於心理學的一切,根本就是南轅北轍。由物理科學的實證傳統培養出來的科學家,他們心目中的「心理學」,與「第二基地心理學」之間僅有極模糊的關係。
這就像是想要向盲人解釋色彩的概念──更何況如今的這種情況,筆者與讀者一樣都可算是盲人。
在此應該先說明的是,參與集會的所有心靈,對於彼此的工作都完全瞭解──不只是一般的理論而已,還包括這些理論長時間應用於特殊個體的效果。我們所熟悉的語言溝通,對他們而言完全沒有必要,即使是隻字片語,也等於是冗長的、多餘的廢話。一個手勢,一聲鼻息,面容的微妙變化,甚至一個意味深長的停頓,都包含了豐富無比的訊息。
在做過如此的聲明之後,我們就可以將會議的某一小段,翻譯成極端特殊的某種語言組合。這是為了遷就讀者自幼即受到物理科學熏陶的心靈,即使有可能喪失其中微妙的神韻,也是沒有辦法中的唯一辦法。
在這個會議中,由其中一個「聲音」主導全場。這個「聲音」屬於某個與會者所有,他的頭銜是「首席發言者」。
他說:「究竟是什麼阻止了騾當初的瘋狂攻勢,如今已經相當明顯而確定。我不敢說這個結果應該──嗯,應該歸功於我們對情況的控制。他顯然差一點就找到我們,因為他借助於一位第一基地所謂的『心理學家』,並且還以人為的方式提高那人的腦能量。當那個心理學家正要將他的發現告知騾的時候,幸好及時被擊斃了。導致他被殺害的事件,相對於『相位三』之下的所有計算,可以說完全是偶然的因素──下面請你繼續說明。」
於是「第五發言者」開始發言,他的聲音非常有特色。這位發言者以嚴厲的口氣說:「我們對那個情況的處理絕對是個錯誤。當然,如果面對強大的攻擊,我們根本沒有招架的餘地,尤其是面對騾──一個具有強大精神力量的異人──所率領和主導的攻擊。在他征服了第一基地,開始稱霸銀河不久之後,正確地說,是在半年之後,他就來到了川陀。在他到達川陀後,半年之內很可能就會找來此地,而他的勝算極大──正確地說,是千分之九百六十三,誤差為正、負萬分之五。我們花了無數的時間,分析當初使他中止的那些力量。當然,我們知道他最初的動機究竟是什麼,他具有天下無雙的異稟,身體卻是先天畸形,這種內在的矛盾我們都能看得很清楚。然而,惟有在事後,我們才能借由洞察『相位三』,確定騾在面對一個對他有真正感情的人,表現出反常行動的可能性。」
「既然他的反常行動,取決於另外那人能否在適當時機出現,就這方面而言,整個事件只是一個偶然。我們的特務很早就發現,那人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由於感情作祟,騾對那名女子過於信賴,因此沒有控制她的心靈──而這只是因為她喜歡他。」
「那個事件──對於想要瞭解詳情的人,可以到『中央圖書館』,去查閱對整個事件所做的數學分析──它對我們是一個警告,因為我們制止騾的方法,其實是極不合章法的。所以今天我們才會面臨整個謝頓計劃灰飛煙滅的危險。我的發言到此為止。」
首席發言者等了一下,好讓在座眾人都能完全領會剛才那番話中的含意。然後他才接著說:「因此,目前的情況極不穩定。謝頓原本的計劃已被扭曲,幾乎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我在此必須強調,在這個事件中,由於我們極度欠缺先見之明,輕舉妄動的結果讓我們鑄成了大錯。我們目前所面臨的危機,是整個計劃徹底瓦解,再也無法恢復原狀。時間不會停下來等我們的,我認為,我們只剩下最後一條路──而這個辦法也相當危險。就某種意義而言,我們必須主動讓騾找到我們。」
他再頓了一下,看了看眾人的反應,才又說了一句:「我再重複一次──就某種意義而言,必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