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基地的尋找·「我知道──」

  「史鐵亭戰爭」總共又拖了兩個月,不過在這段期間,侯密爾一點都不感到無聊。由於具有調停特使的特殊身份,他發現自己成了星際事務的焦點人物,這個角色使他忍不住沾沾自喜。

  此時已經沒有任何重要的戰役,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小衝突,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在基地做了一點點必要的讓步之後,和約的條文便完全敲定。根據這個和約,史鐵亭得以保留原來的頭銜,但是除此之外幾乎喪失了一切。他的艦隊被解除武裝;除了卡爾根恆星系統之外,其他的領域全都獲得自治權,並且允許居民以投票的方式,決定自己未來的命運──或是恢復原先的地位,或是完全獨立,或是與基地結為邦聯。

  基地紀元三七七年六二日,在端點星所屬恆星系統中的一個小行星上──基地最古老的一個艦隊基地──這場戰爭終告正式結束。由列夫.麥拉斯代表卡爾根在和約上簽字,侯密爾則喜滋滋地擔任見證人。

  整個調停過程中,侯密爾都沒有遇見達瑞爾博士,也沒見到其他的「同謀」。但是這根本沒有關係,他的消息並不急於公佈。而每當他想到那個念頭時,還是會忍不住莞爾一笑。

  達瑞爾博士回到端點星來,是「凱旋日」之後數周的事情。當天傍晚,他家又成了五個同謀的聚會場所。十四個月之前,他們就是在同一地點擬定了第一步的計劃。

  五個人慢吞吞地結束晚餐,然後又喝了好一會兒的酒,似乎大家都不希望回到那個舊話題上。

  結果是裘爾.屠博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用一隻眼睛凝視著玻璃杯中的深紫色液體,有點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說道,「好啊,侯密爾,我可以看得出來,你現在已經成了大人物,你把事情處理得很好嘛。」

  「我?」孟恩立刻縱聲大笑,顯得很高興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口吃已經好幾個月沒犯了。他解釋道,「我根本什麼都沒有做,那全是艾嘉蒂婭的功勞。哦,對了,達瑞爾,她現在怎麼樣?聽說她很快就要從川陀回來了。」

  「你聽到的消息沒錯,」達瑞爾以穩重的口氣說,「她坐的那艘太空船,應該在本周內就會抵達。」說完,他暗暗觀察眾人的反應,見到的不外是高興、喜悅、歡呼,以及鬆了一口氣的感嘆。除了這些混雜的正面反應之外,他並沒有任何別的發現。

  屠博又說:「那麼,這件事真的完全結束了。去年春天,又有誰能預料到這一切呢?孟恩去了一趟卡爾根,現在又回來了;艾嘉蒂婭從卡爾根再轉到川陀去,如今也正踏上歸途;我們經歷了一場戰爭,老天保佑,讓我們贏得最後的勝利。我們總是聽說歷史的大趨勢可以事先預測,但是過去這一陣子所發生的事情,把我們這些當事人弄得暈頭轉向,好像根本就無從預測起。」

  「胡說,」安索顯得不大高興,他說,「究竟是什麼讓你這麼得意?聽你這種口氣,好像我們真的贏了一場戰爭。事實上,我們打贏的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對手,但卻足以讓我們得意忘形,忘掉那個真正的敵人。」

  眾人維持了一陣不安的沉默,其間只有侯密爾.孟恩發出極不相稱的輕笑。

  安索突然用力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看來心中極為憤怒。他說:「沒錯,我指的就是第二基地。今晚始終沒有人提到它,如果我的判斷正確的話,大家都在努力逃避這個話題。籠罩著這個白癡世界的勝利假相,真的是那麼迷人嗎?讓你們每個人都覺得應該加入?那麼何不雀躍三丈,翻幾個觔斗,大家互相拍拍臂膀,再從窗口扔出彩紙綵帶。你們盡情發洩吧,把興奮的情緒全消耗光──等到你們筋疲力盡,重新恢復理智的時候,再回到這裡來,我們再繼續討論那個老問題。去年春天,你們大家坐在這裡,每個人的眼睛都骨碌碌地轉個不停,被那個無以名狀的敵人嚇得要死;而現在,其實問題依然存在,一點也沒有改變。你們以為打垮了一個蠢笨的艦隊指揮官,第二基地的心靈科學大師就不足懼了嗎?」

  他終於停了下來,已經變得滿臉通紅,喘個不停。

  孟恩小聲地問道:「你現在願意聽我說嗎,安索?或者,你還想繼續扮演一個口無遮攔的陰謀分子?」

  「儘管說吧,侯密爾,」達瑞爾說道,「不過我們大家都該節制一點,不要賣弄那種過分修飾的辭藻。它本身雖然沒什麼不好,此時此刻卻只令我感到厭煩。」

  侯密爾.孟恩靠回扶手椅的椅背上,從手肘邊拿起一個玻璃瓶,小心翼翼地為自己再斟了杯酒。

  「你們一致推派我到卡爾根去,」他說,「希望我從騾殿的記錄中,盡可能找一些有用的情報。我也花了數個月的時間工作,不過這一點我絕不居功。正如我剛才提到的,是聰明的艾嘉蒂婭從旁幫了一個大忙,我才能進入騾殿。我可以很自信地說,我原來對騾的生平以及那個時代的認識,已經算是小有成就。然而,由於接觸了那些別人見不到的原始文獻,經過數個月的努力,我又有了許多豐碩的收穫。」

  「因此,我現在擁有獨一無二的條件,能夠相當準確地評估第二基地的真正威脅。比起我們這位愛生氣的朋友,我比他夠條件得多了。」

  安索咬牙切齒地說:「那麼,你對他們的威脅又如何評估?」

  「哈,等於零。」

  經過一陣短暫的沉默,愛維特.瑟米克用訝異而不可置信的口氣問道:「你是說,他們對我們的威脅等於零?」

  「當然啦,朋友們,世上根本沒有第二基地!」

  安索端坐在原處,緩緩地閉上眼睛,他的臉色蒼白,面無表情。

  孟恩現在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他感到很得意,又繼續說下去:「更有意思的一點是,第二基地其實從來未曾存在過。」

  達瑞爾問道:「你這個驚人的結論,究竟有什麼根據呢?」

  孟恩回答說:「我不承認這是一個驚人的結論。你們全都聽過騾尋找第二基地的故事,但是你們可知道尋找的規模與專注的程度?當時他幾乎可以支配無窮的人力、物力、財力,而他也的確投入所有的資源。他一心一意想要找到第二基地──最後終究還是失敗了,根本沒有發現第二基地的蛛絲馬跡。」

  「他幾乎沒有希望能找得到,」屠博用不耐煩的口氣強調,「第二基地有辦法保護自己,不會讓那些搜尋者得逞的。」

  「即使搜尋者是具有突變精神力量的騾?我可不這麼想。不過請稍安勿躁,你們不能指望我在五分鐘之內,就把五十冊報告的重要內容全部說完吧。根據剛剛簽訂的和約,這些文獻全都將捐給『謝頓歷史博物館』永久保存,你們以後都可以像我當初那樣,從從容容地分析那些資料。到時候,你們就會發現騾的結論寫得明明白白,那就是我剛才已經說過的──第二基地根本不存在,自始至終都不存在。」

  瑟米克突然插嘴問道:「好吧,那麼究竟是什麼阻止了騾的野心?」

  「老天啊,你又認為是什麼阻止他的呢?當然是我們每個人早晚都會遇見的死神啦。當今流傳的一個最大迷信,就是認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騾,是被某些力量比他更強的神秘人物所遏止的,這是以錯誤觀點解釋每一件事的結果。

  「銀河中每一個人當然都知道,騾是個肉體與精神雙重畸形的人,他不到四十歲就死掉了,那是因為失調的身體再也無法苟延殘喘。在死前的那幾年間,他就一直病懨懨的;即使健康情況最佳的時候,也比不上普通人的虛弱狀態。好,他征服了整個銀河,然後由於大自然的規律,投向了死神的懷抱。他能跟死神奮戰那麼久,還能創下那麼大的功業,也實在可算是一個奇蹟。朋友們,這些都清清楚楚地記載在文獻裡面。你們需要的只是耐心,只需要試著用新的觀點來解釋一切事實。」

  達瑞爾若有所思地說:「很好,孟恩,那就讓我們試試看。這會是一個很有趣的嘗試,即使沒有任何收穫,至少能夠幫我們的腦子上點油。對於那些受到干擾的人──一年多以前,安索給我們看的那些記錄,你又要做何解釋呢?請教教我們怎樣用新觀點來解釋。」

  「太簡單了,腦電圖分析究竟有多久的歷史?或者,讓我換一個方式來問,神經網路的研究發展有多完善了?」

  「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正在展開這方面的研究。」達瑞爾回答道。

  「好的,那麼,你和安索稱之為『干擾高原』的那種現象,你們的解釋又有多少可信?你們對於自己提出的理論又有多少把握?它足以證明某種強大力量的存在嗎?別忘了其他所有的證據都是負面的。將未知的現象歸諸超自然或神意,是一種最簡單的做法。

  「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在銀河過去的歷史中,有許多孤立的行星退化成蠻荒世界的例子。我們從那些例子中學到了什麼呢?在每一個個案中,那些蠻人都將他們不能瞭解的自然力量──暴風、瘟疫、乾旱──全部歸諸神力的結果。我在此所謂的『神』,是泛稱一切比人類更有力量、更能支配宇宙萬物的生命體。

  「這就是所謂的『神人擬同論』。而我相信,在目前這個問題上,我們所採取的態度與蠻人無異,也陷入了窠臼而不自知。我們對於精神科學根本一知半解,卻將我們不懂的一切歸咎於超人──在此就是第二基地,只因為我們想到了謝頓留下的那點暗示。」

  「哦,」安索打斷孟恩的話,「原來你還記得謝頓,我還以為你把他給忘了呢。謝頓的確說過有第二基地,這一點請你解釋一下。」

  「你瞭解謝頓的整個意圖嗎?你明白在他的計算中,牽涉了多少的必要因素?事實上,第二基地也許是個非常必要的『稻草人』,在整個計劃中具有極為特殊的目的。比方說,我們是如何打敗卡爾根的?你在最後的系列報導中是怎麼寫的,屠博?」

  屠博挪動了一下壯碩的身軀,回答道:「對,我知道你想要推出什麼結論。我在戰爭末期去過卡爾根,達瑞爾。那個行星的士氣低落得無法想像,這一點非常明顯,我仔細看過他們的新聞記錄,而──唉,他們竟然都相信注定會戰敗。事實上,他們都認為第二基地最後一定會介入,自然是向基地這一方伸出援手,因此全體軍民完全喪失了鬥志。」

  「一點也沒錯,」孟恩說,「在戰爭期間,我一直都待在那裡。我告訴史鐵亭第二基地並不存在,他相信了我的話,所以感到安全無虞。可是他沒有辦法將民眾根深蒂固的信念,在一朝一夕間扭轉過來。所以在謝頓安排的這場宇宙棋戲中,那個傳說的確成了非常有用的一顆棋子。」

  此時安索突然睜開眼睛,以嘲諷的目光緊盯著孟恩沉著的面容:「我說你在說謊。」

  侯密爾突然變得臉色煞白,回嘴道:「你這樣指控我,我絕不接受,我也不用為自己辯白。」

  「我這麼說,毫無對你做人身攻擊的意思。你說謊是身不由己,自己也不知道這件事,可是你還是說了謊。」

  瑟米克將枯瘦的手掌放在年輕人的衣袖上,勸他說:「冷靜一點,年輕人。」

  安索卻將他的手甩開,而且動作相當粗魯:「我對你們這些人都失去了耐心。我這一輩子也沒見過這個人幾次,卻發現他的改變令我無法置信。你們其他人都認識他好多年了,可是全都忽略了這個事實,這簡直會把人氣瘋。你們認為面前這個人是侯密爾.孟恩嗎?他並不是我原來認識的侯密爾.孟恩。」

  這句話引起了一陣混亂,孟恩高聲吼道:「你說我是冒牌貨?」

  「也許不是普通的冒牌貨,不過仍然算是一個冒牌貨。請安靜下來,各位!我要你們聽我說。」安索也必須用力喊叫,才能蓋過一片吵雜聲。

  他目光炯炯地瞪著眾人,逼得大家都閉上了嘴巴。這時他再說:「你們有誰還記得,侯密爾.孟恩過去是什麼樣子?我記得他以前是個內向的圖書館館員,每次開口都顯得很害羞,說話的聲音緊張又神經質,講到不敢肯定的事就會結結巴巴。可是現在這個人像他嗎?他的言語流暢,信心十足,開口閉口都是理論,而且,老天啊,他沒有一點口吃了。這難道還會是同一個人嗎?」

  現在甚至連孟恩都有點迷惑了。裴禮斯.安索乘機慫恿:「好,我們是不是應該來求證一下?」

  「怎麼做?」達瑞爾問道。

  「你還要問我怎麼做?眼前就有一個最明顯的辦法。你這裡有十四個月前幫他做的腦電圖記錄,對不對?現在重新再做一次,然後比較一下就成了。」

  他指著那位眉頭深鎖的圖書館館員,凶巴巴地說:「我敢說他一定會拒絕接受分析。」

  「我並不反對,」孟恩不甘示弱地說,「我始終都是我自己。」

  「你又怎麼知道?」安索用輕蔑的語氣回嘴道,「我還要得寸進尺呢,因為在座的每一個人我都不相信,我要大家全都接受分析。一場戰爭剛剛結束,孟恩在卡爾根待了好幾個月;屠博隨著艦隊跑遍了整個戰區;達瑞爾和瑟米克也曾經離開過──只是我不知道兩位去了哪裡。唯有我一直待在此地,與世隔絕而安然無恙,所以我無法再信任你們任何人。為了公平起見,我自己也願意接受測驗。你們大家是否同意?還是要我立即告辭,單獨去進行自己的計劃?」

  屠博聳聳肩說:「我並不反對這個提議。」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反對。」孟恩說。

  瑟米克默默地揮了揮手,表示他也同意。於是安索靜等達瑞爾表明態度,而最後達瑞爾總算也點了點頭。

  「讓我先來吧。」安索說。

  年輕的神經電學家坐在躺椅上一動不動,他緊閉著眼睛,好像在沉思什麼心事。此時,指針正在網格紙帶上描繪出複雜的曲線。達瑞爾已經翻出了舊檔案,現在他從裡面掏出安索的腦電圖記錄,然後給安索看了看那個卷宗。

  「這是你自己的簽名,對不對?」

  「沒錯,沒錯,這是我自己的記錄,趕快進行比對吧。」

  掃瞄儀將新舊兩份記錄投射在螢幕上,兩份記錄各自的七條曲線都清清楚楚。黑暗中,孟恩以刺耳卻清晰的聲音說:「哈,喂,大家看那裡,那裡起了變化。」

  「那兩條是額葉的主波,沒有什麼意義,侯密爾。你指著的那些多出來的鋸齒狀波紋,代表的只是憤怒的情緒,其他那些曲線才能作準。」

  說完,他就輕輕按下一個控制鈕,螢幕上的七對曲線便重疊在一起。除了兩條主波的較大震幅處沒有重疊,其他六條曲線完全沒有任何出入。

  「滿意了嗎?」安索問道。

  達瑞爾略微點了點頭,自行在躺椅上坐了下來。在他之後輪到瑟米克,接下來則是屠博。大家都不再說話,靜靜地接受測量,靜靜地比對結果。

  孟恩是最後一個坐上躺椅的人,他猶豫了好一陣子,然後用自暴自棄的口氣說道:「好了,聽我說,我是最後一個,而且我很緊張,希望你們能將這些因素考慮進去。」

  「一定會的,」達瑞爾向他保證,「意識的情緒頂多只會影響到主波,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接下來又是一片肅靜,時間彷彿過去了好幾個小時──

  然後在比對的過程中,安索突然在黑暗中粗聲叫道:「果然沒錯,果然沒錯,這只是一個剛發端的情結。記得他剛才說什麼嗎?他說根本沒有干擾這回事,全部只是愚蠢的『神人擬同』觀念。可是看看這裡!我想大概只是個巧合吧?」

  「到底怎麼了?」孟恩尖聲問道。

  達瑞爾用力按住那位圖書館館員:「鎮定點,孟恩──你被動了手腳,你的心靈被『他們』調整過了。」

  然後室內重新大放光明,孟恩用渙散的目光環視四周,拚命想擠出一個笑容。

  「你們當然不會是認真的,這一定有什麼目的,你們是想要試探我。」

  可是達瑞爾卻堅決地搖著頭,對他說:「不,不,侯密爾,這都是真的。」

  孟恩突然淚流滿面,哭道:「我沒有感到任何不對勁,我不相信。」

  然後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又說:「你們全都串通好了,這是個陰謀。」

  達瑞爾想要伸手拍拍孟恩,給他一點安慰,沒想到卻被他一把推開。孟恩大吼道:「你們計劃好了要殺我,老天啊,你們計劃好了要殺我!」

  安索突然衝到他面前,然後只聽得「啪啦」一聲,孟恩應聲倒地,整個人癱成了一團,臉上還掛著那種驚愕的表情。

  安索吃力地站起身來,對其他人說:「我們最好把他綁起來,把他的嘴巴塞住。然後,我們再來討論下一步該怎麼做。」他一面說,一面將長髮撩到背後。

  屠博問道:「你怎麼會猜到侯密爾有問題?」

  安索轉身面向屠博,露出嘲諷的表情,回答他說:「這並沒有什麼困難,你可知道,我剛好曉得第二基地究竟在何處。」

  接二連三而來的衝擊,已使得大家的感覺都有點麻木──

  因此,瑟米克以相當溫和的口氣問道:「你能肯定嗎?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剛剛已經聽了孟恩說的──」

  「我的說法可不一樣。」安索答道,「達瑞爾,當戰爭爆發的那一天,我以很認真的態度跟你討論,試圖勸你離開端點星。如果當初我能夠信得過你,那時候早就對你說了,也不至於要等到今天。」

  「你的意思是說,你半年以前就已經知道了?」達瑞爾帶著微笑說道。

  「當我聽說艾嘉蒂婭轉到川陀去的時候,我就已經完全想通了。」

  這句話使得達瑞爾吃了一驚,他陡然站起來,問道:「這跟艾嘉蒂婭又有什麼關係?你究竟要說什麼?」

  「我要說的,絕對都是我們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艾嘉蒂婭在卡爾根遇到了大麻煩,可是她卻沒有趕緊回家,反而逃到了昔日的銀河中心;迪瑞吉警官是我們在卡爾根最好的間諜,可是他的心靈卻被調整過;侯密爾.孟恩去了一趟卡爾根,結果心靈也受到干擾;騾征服了整個銀河,最後卻出人意料之外地選擇了卡爾根作為他的大本營──這不禁使我懷疑,他究竟是一位征服者,抑或只是一個工具?在每一個事件中,我們總是會碰到卡爾根,卡爾根──永遠都是卡爾根。過去一個多世紀以來,大大小小的軍閥發生過無數次戰爭,那個世界卻始終能夠安然無恙。」

  「那麼,你的結論又是什麼呢?」

  「太明顯了,」安索的眼中射出異樣的光芒,「第二基地就在卡爾根。」

  此時屠博突然打岔:「我到過卡爾根,安索,我上個星期還在那個地方。除非是我瘋了,否則那個行星上絕對沒有什麼第二基地。說句老實話,我倒認為是你發瘋了。」

  年輕人猛然轉身面向他,反唇相譏道:「那你就是一個頭號大笨蛋。你以為第二基地長得什麼樣子?像一間小學學堂嗎?你以為在太空船入境的航道上,會有輻射場的緊致波束構成的『第二基地』彩色字樣嗎?聽我說,屠博,不論他們是什麼樣的組織,必定會形成一個嚴密的寡頭政體。他們一定在存身的那個世界藏得很隱密,跟那個世界在銀河中一樣見首不見尾。」

  屠博的面部肌肉下自主地扭曲,他說:「我不喜歡你這種態度,安索。」

  「這的確令我感到困擾。」安索故意反諷道,「你在端點星放眼望望吧,我們這裡是第一基地的中樞、核心與起點,擁有第一基地所有的物理科學知識。可是,又有多少人是科學家呢?你懂得如何操作能源傳輸站嗎?超核發動機的運作原理你又知道多少?啊?在端點星──甚至在端點星上──真正的科學家也從沒有超過百分之一。

  「而必須嚴守機密的第二基地情況又如何呢?其中真正的行家一樣不會太多,甚至在自己的世界上,他們照樣也會隱姓埋名。」

  「不過,」瑟米克謹慎地說,「我們才剛剛把卡爾根打垮──」

  「我們做到了,的確做到了。」安索又用諷刺的口吻說,「哦,我們大肆慶祝勝利,各個城市現在依然燈火通明,人們還在街頭施放煙火,還在利用視訊電話大聲互道恭喜。可是話說回來,從現在開始,當我們準備再來尋找第二基地時,最不會注意到的是哪個地方?每一個人最不會注意到的是哪個地方?就是卡爾根!

  「我們根本沒有傷到他們,你可知道,沒有真的傷到他們。我們只是擊毀了一些船艦,打死了幾千人,粉碎了他們的『帝國』,接收了一些貿易、經濟勢力──可是這些都毫無意義。我敢打賭,卡爾根那些真正的統治階級,每個人一定都毫髮無傷。反之,他們的處境變得安全多了,因為沒有任何人會再疑心那個地方,唯獨我不然。你怎麼說,達瑞爾?」

  達瑞爾聳聳肩,答道:「很有意思。我在兩個多月前收到艾嘉蒂婭的一個口信,現在,我正試圖將你的理論跟她的話相互印證。」

  「哦,一個口信?」安索問道,「內容是什麼?」

  「唉,我也不能確定。只是短短的五個字,不過卻很有意思。」

  「慢著,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瑟米克插嘴道,他的口氣十分急切。

  「什麼事情?」

  瑟米克字斟句酌,嘴唇一閉一合,一字一頓很勉強地說:「嗯,這個,侯密爾.孟恩剛剛才說,雖然哈里.謝頓聲稱建立了第二基地,但那其實根本是在唬人。現在你又說事實不是那樣,第二基地並非只是一個幌子,啊?」

  「對,他並沒有唬人。謝頓聲稱他建立了第二基地,而事實就是如此。」

  「好的,可是他還說了一點別的。他說他將這兩個基地,設在銀河中兩個遙相對峙的端點。好了,年輕人,這句話又是不是唬人的呢?因為卡爾根並非位於銀河的另一端。」

  安索看來有點煩了,他回答說:「那只是個小問題,他之所以會那麼說,很可能是為了保護他們而故意放出煙幕。無論如何,請想想看──將那些心靈科學大師放在銀河的另一端,又會有什麼用處呢?他們的作用到底是什麼?是要盡力維護謝頓計劃。誰又是計劃的主要執行者?是我們,是第一基地。這麼說的話,他們應該置身何處,才最適宜觀察我們的行動,並且最符合自己的需要?在銀河的另一個盡頭嗎?簡直荒謬!他們一定在相當近的地方,只有這樣才合理。」

  「我喜歡這種說法,」達瑞爾說,「聽起來合情合理。聽我說,孟恩已經清醒一陣子了,我提議將他鬆綁。他不可能傷害我們,真的。」

  安索看來並不同意,可是侯密爾卻使勁地點著頭。五秒鐘之後,他開始使勁地搓揉著兩隻手腕。

  「你感覺怎麼樣?」達瑞爾問道。

  「糟透了,」孟恩悻悻然說,「不過沒有關係。我有個問題,想要問問面前這位青年才俊。我已經聽到了他的長篇大論,希望你們讓我問問他,他究竟認為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接下來,是好一陣子詭異的肅靜。

  孟恩冷笑了一下,然後問道:「好,假設卡爾根真的是第二基地,卡爾根上哪些人又是第二基地分子?你要如何去把他們找出來?如果找到了,又準備怎麼對付他們?」

  「啊,」達瑞爾說,「實在太巧了,我剛好可以回答這個問題。要不要我來報告一下,瑟米克和我過去半年在忙些什麼?安索,我之所以堅持要留在端點星,這是另一個重要的原因。」

  他繼續說下去,「首先我想告訴各位,多年來,我從事腦電圖分析的研究,其實是懷著一個任何人都猜不到的目的。想要偵測出第二基地分子的心靈,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比單純地找出『干擾高原』還要困難。我並沒有完全成功,不過可以算是接近成功的邊緣。

  「你們有誰知道情感控制的機制是什麼?自從騾的時代之後,它就一直是小說家的熱門題材,各種無稽之談、有關這個問題的著作與討論記錄等等,簡直可說是汗牛充棟。在大多數的理論中,總是把它視為一種神秘玄奧的異能,當然,事實並非如此。其實大家都知道,人腦是無數細微電磁場的場源。每一個飛縱的情感或情緒,都會或多或少、直接或間接地令那些電磁場產生變化,這一點也是每個人都應該知道的。

  「所以說,我們可以想像有一種特殊的心靈,它能夠感知這些多變的電磁場,甚至能夠與之共振。換句話說,也就是大腦中可能存在一種特殊的器官,這種器官能解讀它所偵測到的電磁場型樣。至於真正的運作原理,我也沒有概念,不過這沒什麼關係。打個比方吧,如果我是一個盲人,我仍然可以瞭解光子的量子理論,所以能夠接受視覺的科學性解釋──當眼睛吸收了某種能量的光子之後,便會導致人體某個器官產生化學變化,因而能夠偵測出光子的存在。可是,當然啦,因為我自己看不見,所以怎麼樣也無法瞭解色彩的概念。

  「你們大家都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安索使勁點了點頭,其他人則茫然地點點頭。

  「這種假設中的心靈共振器官,當它調諧到與其他心靈發射的電磁場諧振時,就像傳說中的那樣,可以感知他人的情緒,甚至能做到更微妙的『他心通』。從這個假設出發,我們很容易再想像另一種類似的器官,這種器官可以強行調整他人的心靈,也就是能發射強力的電磁波,以同化他人腦部較微弱的電磁場──就像一個強力的磁鐵,能夠固定鋼條中原子偶極排列的方向,使得鋼條因此永久磁化。

  「我已經解出了第二基地機制的數學。方法是先建構一個方程式,以便預測神經網路必須做出何種組合,才能形成我剛才所描述的那種器官──不過,很可惜的是,那個方程式過於複雜,無法用現有的任何數學工具解出。這實在很糟糕,等於說如果光靠腦電圖的圖樣,根本就無法辨識那些心靈術士。

  「不過還好,我還有另外一個辦法。藉著瑟米克的幫助,我已經製成了一個命名為『精神雜訊器』的裝置。以我們現有的科學水準,不難造出一種能夠複製任何腦電波的能量發射器。這種裝置所發射的電磁波,波型可以設定為完全隨機變化,對於那種『第六感』而言,隨機的電磁波就是一種『噪聲』或『雜訊』。因此它能夠屏蔽我們的心靈,使那些特殊心靈無法接觸得到。各位還都能聽得懂嗎?」

  瑟米克咯咯笑出聲來。他當初幫達瑞爾製作那個裝置時,雖然只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不過他還是做了一個猜測,如今證明他猜得完全正確。這個老前輩果然還有兩把刷子。

  安索說:「我想我聽得懂。」

  「這種裝置相當容易大量生產,」達瑞爾繼續說下去,「只要藉著戰時研發的名義,基地所有資源都在我的支配之下。現在市長辦公室和立法機構都已受到『精神雜訊』的保護,而此地的重要工廠,以及這棟建築物也不例外。如今,我們可說已經變得較為隱密;將來,我們也可以讓任何地方變得絕對安全,不論是第二基地分子,或者類似騾的異人都無法入侵──這就是我要向各位報告的。」

  他將右手一攤,做了一個發言完畢的手勢。

  屠博顯得極為驚訝:「這麼說,一切都結束了,謝頓保佑,一切都結束了。」

  「不,」達瑞爾說,「並不盡然。」

  「怎麼會不盡然呢?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嗎?」

  「沒錯,我們還沒有真正找到第二基地!」

  「什麼,」安索立刻吼道,「你是說──」

  「是的,我要說的是──卡爾根並不是第二基地。」

  「你又怎麼知道?」

  「太簡單了,」達瑞爾喃喃地說,「你可知道,我剛好曉得第二基地真正位在何處。」